文姨和徐阿姨挨著坐在沙發(fā)上,兩人談最近菜價。她們討論什么菜便宜,哪里的菜既便宜又新鮮,供應米是有定量的,怎么才能最快買上?那家供銷社幾點開門,幾分幾秒,開門前的預兆,徐阿姨都說得詳詳細細。她將這些記得分毫不誤。文姨點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
看來文姨距離徐阿姨對于吃食的了解,還有遠遠一大段距離。不過文姨不單單靠這些,她有更好的絕招。文姨會將菜全都腌起來,吃咸菜總比沒菜吃好。但是咸菜太咸了,我和父親都吃不下,只需要一點,我們就能吃完一頓飯。這樣更好,既省菜也省文姨的功夫。一頓咸菜可以吃好久,文姨不用總腌,也不用總去買菜。
徐阿姨知道我們總吃咸菜后,驚訝著急地對文姨說:“不能總吃咸菜,要生病的。歸歸沒事吧????”
“沒事兒,很好。每天早上吃菜吃飯,就是中午晚上吃咸菜。但我蒸了包子,餡也是菜?!蔽囊虜[手對徐阿姨解釋,她覺得自己的伙食安排得不錯。既然咸菜不能多吃,那覺民和歸歸吃得也不多,沒事兒。
“別是咸菜餡的吧?”徐阿姨笑著問文姨。
對面的爺爺也跟著笑了。爺爺本來坐在徐阿姨和文姨對面,自己對著一盤棋擺弄,這是一盤象棋,爺爺自己跟自己下,既要守住楚河,也要防住漢界。一個人下著下著,就陷入了僵境,兩面都不能在進一步,兩面又都輸不了。好在爺爺沒有執(zhí)著于一定要一個輸贏,只是玩玩。爺爺手里拿著一個“卒”,正在琢磨,心思卻早已不在棋盤上。爺爺聽著對面兒媳婦和女兒的對話,便笑了出來。
徐阿姨這句話惹笑了爺爺,爺爺不抬頭,只是低低笑著。笑聲舒朗,帶著老人的慈愛。
“哈。”文姨也笑了,看著對面自己的父親,手握住旁邊的嫂子。文姨突然抬頭想說什么,忘了沒說出來。
爺爺舉棋想落在哪,也沒想起來了,忘了。爺爺和了自己這盤棋,文姨握握徐阿姨的手。三個人坐在客廳里,接著閑聊。文姨接著問徐阿姨買菜做飯的事,爺爺自己又開始了新一盤棋。
“什么?歸歸和覺民談了?!毙彀⒁腆@訝地看著文姨,腦海中想著我的樣子。這么心思重的孩子,怎么會跟覺民談?
“歸歸不是一直怨覺民嗎。”徐阿姨感嘆。她也勸不了,當時很多次想跟歸歸說這件事,可是這孩子就是不往這上面說,繞來繞去就是“我去寫作業(yè)了?!边@孩子,竟然自己轉過來了,真是長大了。
“不是歸歸跟覺民談?!蔽囊碳m正徐阿姨說。
“不是,沒談?不是你剛剛說歸歸跟覺民談話了,還聊了一會?!毙彀⒁桃苫蟮?。
“是聊了一會兒,不過不是歸歸跟覺民,是覺民跟歸歸?!蔽囊桃蛔忠痪涞亟忉尅R峭馊?,一定聽不出這其中的差別。兒子跟父親談,和父親跟兒子談在,這能有什么的差別呢?不是一樣的嗎?但是時叔叔、徐阿姨、爺爺都能聽出這其中的差別,可以說是隔山越水之別。
徐阿姨果然頓時就驚住了,然后連連搖頭,直說這就更不可能了。覺民怎么會?覺民怎么可能?徐阿姨一連幾個“不可能,不會”地堅決否決文姨的話。這和她平時“不知結果,不定結論”截然不同,打破了徐阿姨一向理智,只相信“客觀事實”的嚴謹治學形象。
徐阿姨搖著頭,嘴唇都微微抖起來。因為她太了解我父親,知道我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怕麻煩吃辣椒吃成胃炎,怕麻煩經(jīng)常被別人誤會吃了多少次啞巴虧,怕麻煩不申請房子,最后分到一處又偏又小的樓房,是舊樓還不帶廁所。這讓歸歸起夜上廁所的習慣都生生地改過來了。文影也是一起床就往廁所跑,而且還總是上不上。廁所前排著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冬天,簡直是受罪。就這樣一個人,怎么會主動跟歸歸談?
“是真的。覺民主動跟歸歸談的。一開始我捏了把汗,就怕他們打起來?!蔽囊袒叵肫鹉翘烨闆r,眼里仍是擔憂。她想起歸歸反握的手,就覺得心里一緊。
“歸歸要跟覺民動手?”徐阿姨驚訝地皺皺眉頭,“這孩子,真是......再怎么樣,也不能跟自己父親動手啊?!?p> 這時爺爺落下一個馬,將自己另一方的車吃了,然后看著棋盤,淡淡開口說:“何為父母?生而不養(yǎng),養(yǎng)兒不教。何為父母?孟母三遷,庭前訓子,這才為父為母。不是生下來,就自生自滅的?!睜敔斦f完后接著落下一期棋,這時剛失了一車的那方又扳回來了,一個小卒子竟吃了一個炮。不過車就在后面等著它,這個卒子終是大義犧牲了。爺爺收掉卒子,目光不離棋盤,仍是思索研究著。
客廳里陷入短暫地寂靜。徐阿姨看著爺爺不說話了。文姨也不說話了,她看著爺爺棋盤,好像要看出楚河漢界,鹿死誰手?
“覺民說什么了?!毙彀⒁炭粗⒅灞P出神的文姨,怕她多想。徐阿姨知道文姨心思敏感,一點就透;可這同樣,讓文姨一聽別人說得話,或者是一個眼神,一個語氣,甚至是一生嘆息,都能瞬間就心下了然。這倒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聰明的人贏在通透,也輸在太通透。難得糊涂,才是人生境界啊。
徐阿姨多年后感慨,文影你就是太通透,所以活得太累,你清醒,所以你累。可是正因為你清醒,所以你沒有踏入深淵,始終堅守著自己心中那道線。緊緊把著心中那道坎。徐阿姨說道半路又停下來,滿是皺紋的臉上安詳滿足,她思緒回到很遠的以前,接著說道,但是,那時,你實在受太多委屈了。
徐阿姨將這文姨那段經(jīng)歷說成是“委屈”。其實何止是委屈,說煉獄都不為過。尊嚴和生命幾乎都丟失。但正因這煉獄,煉出文姨的“癡”和“白”,煉出一個真正的文姨,一個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徐阿姨這時看著文姨,手也輕拍文姨手背。文姨將徐阿姨手輕輕拿開,看著徐阿姨搖搖頭說:“我沒事兒,不計較,不在乎?!?p> 爺爺這時抬頭看看文姨,搖頭笑笑,接著下棋。
“覺民怎么說的?”徐阿姨問。
文姨將父親的話復述給徐阿姨,等她說完后客廳里只有徐阿姨“啊”“這”“這”的感嘆。徐阿姨只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感嘆,實在不能相信,這是覺民說出來的話。覺民怎么會?徐阿姨想想自己結識我父親這么多年,他竟能說出這番話來。時叔叔曾對徐阿姨說過,覺民這個人,只是不說,怕麻煩。當時徐阿姨還覺得時叔叔是在替我父親掩飾他言語上的笨拙,現(xiàn)在看來,果然是心中有物。
“心中有丘壑,并非凡俗。一席話,十年書,正如孟母斷機杼?!睜敔斒掌鹌遄悠灞P,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回屋了。文姨和徐阿姨看著爺爺?shù)谋秤?,一直到爺爺進屋。
“這個女婿,爸認了?!毙彀⒁绦χf。言語里真為文姨高興。能得到老爺子認可,不易啊。
文姨看著爺爺隱在門簾后的身影,開口說:“爸爸,為兒女計,計之長遠?!?p> 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爺爺如是,父親亦如是。
“覺民,最近怎么樣了?”徐阿姨轉過頭低了一會,才轉回來看著文姨。文姨剛要開口,便看著徐阿姨不說話了。
徐阿姨被文姨淡淡的目光注視著,一會兒就覺得不好意思,伸手笑拍著文姨說:“你怎么了?這么一直看著我做什么?”
“嫂子,我哥不在乎的?!蔽囊虒π彀⒁陶f。
“可是我在乎,我總覺得對不起你哥,對不起爸?!毙彀⒁逃檬治嫖姹亲?,聲音輕細起來。
“嫂子?!蔽囊虒⑿彀⒁淌治赵谧约簝芍皇种虚g。文姨掌心溫溫的溫暖著徐阿姨。徐阿姨漸漸再次平靜下來,看著前面的門說:“沒有也就沒有了,能怎么辦呢?”徐阿姨用另一只手拍拍文姨說:
“你不一樣,你還可以有孩子,你多幸福啊?!蔽囊绦χf:“我有孩子了?!?p> 徐阿姨往后一閃,看著文姨肚子,臉上先是驚訝而后笑著說:“啊?!薄拔挠埃?.....”徐阿姨看著文姨,真是......這......這么快。徐阿姨笑著,眼角紋路細碎上揚。她看著文影,就想起了以前,一個小小的紅軟嬰兒,安靜地沉睡。那時還是異國,他鄉(xiāng)的雪,他鄉(xiāng)的冷,他鄉(xiāng)的土地。歸歸就是這樣,寄托著所有人的希望。
“嫂子。”文姨笑笑說,“歸歸就是我孩子啊?!?p> “什么?”徐阿姨看著文姨,心起起落落,最后定下神來。原來,是歸歸。徐阿姨并非是對我失望,而是對這個結果失望。好久好久,都沒有新的寄托了。歸歸現(xiàn)在也不回來。
“也是你的孩子。嫂子。”文姨說。
“哎,歸歸,這孩子。歸歸聽了嗎?”徐阿姨問文姨。她猜測我不會聽父親的話。她在心里感嘆,那孩子剛活潑一點,這又收起來了,這性子,一輩子怕是很難改變了。得多大的熱,才能融化他心里那團冰。這孩子不讓熱進來,自己也不覺得冷,真是......和覺民一樣倔強,和涵一樣沒有道理。歸歸真是他們孩子,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接納你,你還看不出他的拒絕。
徐阿姨也是摸了好多年,才看出我心中的拒絕。她很多年才明白,我不是懂事,而是克制,用自己的克制來拒絕。這么小的孩子,讓人不敢伸手去抱,卻又讓人想拉一把。
“歸歸,不會聽的?!毙彀⒁陶f。
“聽了。算是聽了吧?!?p> “聽了?”徐阿姨想想,也是,這孩子,終究是覺民的兒子,父子一脈,終歸是血緣大于陌生。
“因為······他好像······說不上來,應該是長大了吧?!蔽囊陶f。
“長大了,更聽話了,這回是真的聽話了?!毙彀⒁谈袊@道,也是真心欣慰。
“不是聽話,是長大了?!蔽囊滔胫夷翘斓臉幼?。她知道我不是聽話但我又為何會突然放開父親的手呢?文姨想不出來??蓮奈夷翘斓谋憩F(xiàn)上,我的神請上,文姨知道我不是聽父親的話,而是我只是不愿意再和父親較量下去。至于為什么我突然不和父親較量了,文姨不知道。她想不明白,只能用“長大”來解釋。
“那不是一樣嗎?你們呀,總是那么多詞,就跟你哥一樣,梅花不是梅花,非得遙知不是雪。”徐阿姨笑著說。
“不一樣的感覺?!边@回是她們兩一起說出來的。兩人說完都笑了??蛷d里都是她們的笑聲。文姨這回也笑出了聲,難得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