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進門沒看見文姨,心里緊了又緊,站在門口出了一身冷汗。我慢慢放下書包,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一直坐到有人進來。
我聽到開門聲急忙走出去看,竟然是父親。我又回到床上,心里等得發(fā)慌。
我聽不到父親響動,他大概又是坐在書桌后面看書吧。我只坐在床上等文姨,等著等著天就黑了,等著等著夜就深了。我看著窗戶糊上一層霧氣,文姨怎么還不回來?
父親站在窗前,一個人靜靜地站著。一直站到夜深,他也看著窗戶,看一層霧氣漸漸上來,倏忽間霧蒙蒙一片?,F(xiàn)在是最冷的時候,冬天未至樓房還沒供暖。外面下霜屋里就冷,說話嘴里能冒出一股股白氣。大漠現(xiàn)在還不是最冷的時候,但夜里很冷。父親想起顧歸,如果他還在的話,自己還能向他說說。如果我沒有聽從組織分配離開的話,我還能像蘇梅一樣奮力研究,還能時常去看看顧歸的墳。
父親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血緣上的親人。我不算父親的親人,因現(xiàn)在我還沒有延續(xù)父親的血脈。父親站在窗前,想了很多很多。他又一次想起自己花了一個月反復修改十幾次寫下來的報告。父親在報告里面詳細地分析了中國現(xiàn)在發(fā)電情況和核電未來形勢。父親狂熱而大膽地預言,未來是核能的天下。父親盡量用通俗的話語,不用專業(yè)術(shù)語表達。他想著這份報告遞上去一定能引起領(lǐng)導重視。他冒著一股勁,憋著一股力,就等著領(lǐng)導審批發(fā)話。那么他就能再次回到大漠,或者去另一個地方,再一次發(fā)揮自己巨大的能量,為著熱血燃燒,為著理想奔跑。父親沒想到的是,只是輕飄飄一句“不用,不需要”就將他報告打了回來。開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會,從頭到尾討論的人只有他自己。子銘是好心的,但父親高興不起來。沒人救自己又怎樣呢?父親站在窗前,不說話也不嘆氣,就一直站著,從頭冷到腳,凍得咳嗦幾聲。
這一夜睡不著的還有小李,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想著時文影輕狂樣子,竟然大言不慚地站起來毛遂自薦,還說自己學識尚淺,但想毛遂自薦。竟然沒有人反對,真是奇怪。她給你們灌什么迷魂湯了。小李當時只輕輕哼了一聲,現(xiàn)在想起白天的事就覺得不解氣。真是便宜她了。“要是現(xiàn)在......”小李心里恨恨地想。要是我那一天當上了主編,一定狠狠給她兩大耳刮子,看她還狂不狂?浪不浪?小李氣得又坐起來,罵了一聲“不要臉”,接著躺下去接著翻來覆去。
文姨知道小李不喜歡自己,但她沒空理會。文姨看不起小李,絕不是因為什么“文人相輕”,而是在文姨眼里,李翠花都算不上一個文人。文姨不屑看她,更不想臟了自己的心去想她。文姨絕想不到李翠花會躺在床上咒罵她甚至要撕碎她,恨不得食肉喝血。
人與人之間能有多大的恨?就因為這一份工資,被打得頭破血流。后來文姨被人摁著跪下來,頭磕在地上腫成一片。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恨?文姨那時也不明白,只是眼含悲憫的看著俯身蔑視自己的李翠花。文姨嘴角流出血水,臉被李翠花扇腫了,印著指印。
文姨只顧往家走,她想著回家做飯,覺民吃了嗎?睡了?
“覺民?!蔽囊绦÷暤靥竭M門來,發(fā)現(xiàn)客廳燈還亮著。“覺民。”文姨往書桌那里看看,驚訝地看見父親竟站在窗邊。
“覺民?!蔽囊虒孟路旁谑掷?,臉上有些擔憂。這是怎么了?要是沒有事情,覺民是不會站在窗邊的,他應該在桌子后面看書。文姨輕手輕腳走到窗邊,她怕吵到我。她想到“這時候歸歸就要睡著了?!?p> “文影?!备赣H見文姨回來了,幫文姨把包拿到屋里掛在墻上。父親和文姨屋里太小,就在墻上砸了一個坑,插進一根筷子,好掛東西。釘子是沒有的,都被收去煉鋼鐵了。
“睡吧?!备赣H說著就往屋里走去,一進屋就上了床。
我聽到文姨回來了,急忙站起來想從屋里出去,但想想又坐了回來。父親還在外面,我這時候出去不合適。
“覺民?!蔽囊搪曇艚?,似乎是父親進屋了。
“文姨。”我打簾子出去,看著文姨右腳塔拉著一只斷根黑皮鞋,彎腰提提鞋正要進屋。
“歸歸,怎么還沒睡?吃飯了沒?”文姨看著我急忙小聲問我。我眼睛陷下去,雙眼皮大大的疊著,瞪著眼睛強撐著精神。我沖文姨點點頭,意思是我吃過了。
“文姨,鞋壞了。”我看著文姨斷跟黑皮鞋說。
“你鞋壞了?明天,等會,等會文姨給你補補?!蔽囊绦χ鴮ξ艺f。她又彎下腰動動腳上的鞋子。文姨抿唇咬咬,又直起腰來讓我把鞋拿來。
“我鞋沒壞。你鞋壞了。”我又補了一句。
“哦。沒事兒?!蔽囊绦πΓ樕项D時輕松起來,輕輕地拍拍我肩膀。
我跟文姨說晚安,眼睛累得抬不起來。我這回真困了。文姨拉住我問:“餓不餓。”我搖搖頭說困了。文姨急忙讓我回屋睡覺。
我坐在床上,聽隔壁動靜,沒有聲音。
我倒在床上睡過去。
文姨洗漱完上床?!霸趺戳耍坑X民。”文姨躺在床上問父親。
父親躺在里面,睜著眼睛不說話。
“不能說?”文姨問。
“嗯?!备赣H回答。
“那,要是困難,總能克服。要是其他的事,別放在心上?!蔽囊梯p聲勸父親。她想坐起來對父親說兩句鼓勵的話,可她今天太累了,脖子酸得厲害,實在坐不起來。文姨也怕吵醒隔壁的我。兩間臥室都沒有門,只掛著兩條簾子,不隔音。
父親突然轉(zhuǎn)身對著墻壁。文姨看著父親的后背,手伸到下面拍拍父親的手。父親反手握住文姨,攥得緊緊地不松開。
“覺民,睡吧。”文姨拍拍父親后背。她知道覺民現(xiàn)在不能轉(zhuǎn)過來,或許他對著墻的臉,正流著眼淚。
父親轉(zhuǎn)身壓住文姨。兩人急促的呼吸聲重重輕輕。父親頭頂在水泥磨砂墻面上,沙粒細細碎碎地落下來落到文姨臉上。墻上筷子突然落了下來,文姨挎包砸到父親肩膀上。文姨拿起包一扔,兩人的呼吸聲又輕輕重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