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回家仍是走到書桌邊,沒坐下竟又折了回來,折到我和文姨身邊。我看著父親,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歸歸,你先進(jìn)屋?!备赣H對我說。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不是平等的,尊敬的,也不是客氣的,商量的。我看著父親,一時心里又硬了起來,就要開口頂回去。
“歸歸?!蔽囊躺焓掷∥遥疽馕蚁然匚?。
“好?!蔽尹c(diǎn)頭對答應(yīng)文姨,看也沒看就從父親身邊走過去。
父親等我進(jìn)了屋,才跟文姨談起來。我心里堵著一口氣,也沒心思聽他到底說了什么。
“文影?!备赣H和文姨面對面坐在方桌前。文姨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文姨。文姨知道父親怕麻煩,沒想到父親會先開口。
“你......應(yīng)該找一個更好的人。踏實的,顧家的,能照顧你,對你好的男人。我不行,我連自己的兒子都照顧不了?!备赣H說。
“我可以照顧你?!蔽囊虒Ω赣H說。
“文影。”父親局促地攥緊雙手說,“我和歸歸,這間房子,這實在......”
“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些?!蔽囊檀驍喔赣H的話。
“我知道。但我今天看見你同事,就覺得你應(yīng)該找一個那樣的人。你是詩人,你是作家,你是浪漫的,你是自由的。這樣的家,日復(fù)一日,你不會喜歡的?!备赣H說。
文姨看著父親,她以為父親不懂,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他只會寫寫算算,整天和那些她看不懂的數(shù)據(jù)式子打交道。現(xiàn)在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文姨看著父親,原來她離這個男人這樣遠(yuǎn)。這樣也好,從沒想過他會離自己多近,自己調(diào)整距離就好了。不對,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懂浪漫,懂自由。那他的浪漫給了誰?他的“懂”到底又都給了誰?文姨接著父親的話想下去,想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既然這樣說,那么他也曾經(jīng)浪漫,原來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不愿。他也曾“入骨相思知不知”?文姨看著父親,突然站起來說:“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父親這一刻在文姨身上看到了那個心底的影子,一樣的表情話語,似乎連動作都出奇的像。
文姨質(zhì)打開門走了。她走得很急,關(guān)門時帶起一陣風(fēng)。
我走出臥室看著仍坐在桌前的父親。文姨走了,不是沒說上幾句話嗎?
時文影回到自己的小屋,看著窗簾一遍遍回憶父親說的話。浪漫,自由。他心底里有一個人,是誰?他仍然放不下嗎?歸歸的母親?時文影一下就確定了這個答案。除了歸歸的母親,她想不到第二個人。覺民沉默,和別人主動說話的時候都極少,又怎么可能談朋友呢?他心底的愛人,住了這么久,又怎么可能忘掉?
時文影想著,手捂住眼睛。她平靜地站在窗前。窗簾很薄,遮不住陽光。陽光仍是透進(jìn)來,照在文姨蒼白的臉上。
文姨突然拉開窗簾,陽光散進(jìn)來,透進(jìn)文姨的眼睛。
“人和陽光依偎,生活也是。兩棵樹,兩棵草,也可以相互依偎。或許一棵樹,一棵草也沒有關(guān)系。兩個人。”文姨笑笑。她想到以前和父親散步的時候,想到那個偏僻的小餐館。她笑著在心里說:“我想吃餃子了。”
文姨這樣想著,她了解父親,父親也了解她。至于心里,誰又能走進(jìn)誰的心里呢?羅覺民心里的那個人,他也未必真的了解。每個人最了解的都是自己,而非旁人。
我不知道文姨的想法對不對,總之我連自己都沒有了解清楚。那這樣看來,文姨是比我聰明的。人生在世,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不了解自己,卻總是想要了解他人,也強(qiáng)求他人了解自己。最后在試探中消磨,在消磨中厭惡,如果最后能變成禮貌地陌生,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覺民?!蔽囊滔乳_口了,這次她很淡然,就像那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次她身上帶著陽光,溫和舒適。
“文影。我只是覺得他不適合。但有更好的人?!备赣H說。
“你沒想過我們嗎?”文姨問。
“我......”父親局促起來,看著文姨淡然的樣子,不知該怎么接下去。
“既然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別再給我提建議了。”文姨說。
“文影?!备赣H將手從褲線上拿上來放到桌子說,“我......”父親想說我不是一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他想說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BJ留多久。即便一直留在BJ,他也沒有時間顧家。他的心思也從來不在家里,而是一心撲在工作上。他沒有時間沒有力氣去想別的。
“我知道?!蔽囊陶f。
“文影?!备赣H看著文姨,似要勸說她。但父親不會,他跟文姨說得已經(jīng)很多了,再多的話父親也說不出來了。父親心里想得很多,但都說不出來。
“歸歸要回來了,我去做飯了?!蔽囊陶f。
“不回來。歸歸今天去文語家了?!备赣H說。
“那我們也得吃飯啊。”文姨笑著起身去做飯。
“那......我?guī)湍?。”父親說。
“你不會?!蔽囊袒仡^對父親說。
“他......不尊重你?!备赣H還想說他對胡柏的評價,但背后說人,實在不好。父親最后只能這樣評價了胡柏一句。
文姨沒有答話,她突然有些高興,或者說是竊喜。胡柏的突然出現(xiàn)竟帶來這樣的巨變。她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也重新認(rèn)識了覺民。文姨想“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這也是沒料到的事。
父親坐在書桌上,這一次他沒有拿起筆,也沒有翻看書。他看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桌面,心里想著那個男人——文姨的同事。父親想想,竟是自己退卻了?!拔挠笆冀K沒動,主動后退的是我?!?p> 父親想著自己昨天沒說完的話,他慶幸自己沒說出來,也埋怨自己沒說出來。文影適合更好的男人和家庭,而不是被我和歸歸,這些麻煩事拖累。不是她那個同事,也是別人。但為什么不能是我呢?明明已經(jīng)很近了,就只有那么一步。父親不知道自己為何忽然會失了勇氣,到底是為什么。不過現(xiàn)在探問這些也沒有意義了,文姨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
冷恢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原來是要自己心先開,才能看見陽光和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