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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堂病案簿

第12章 (山雨歇 · 十二)

三七堂病案簿 衡巷生 3413 2019-11-29 10:21:25

  毫無意外,當(dāng)馮煙再次從短暫的補(bǔ)眠中清醒過來時,她變成了馮阿嫣。

而某趙姓郎中,就慫巴巴地縮在被子里,警惕地望著她。那眼神活像是看見個惡鬼似的,驚惶中帶著三分哀求,就很想讓人把他囫圇個兒地抱到懷里,再戳一戳腮幫子、順一順腦袋毛兒。

看這架勢,八成是“馮煙”又給這小郎中臉色看了吧。馮阿嫣如此猜測著,掀開被子要起身,便聽得趙寒涇試探著問道:“阿、阿嫣?”

“嗯,怎么了?”她按捺下自己心底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故作溫和的語氣里,其實充滿了縱容。

聽到對方少女式的聲線,確定著真的是馮阿嫣,趙郎中明顯松了口氣,撲通一下倒回被窩里,神色呆滯地喃喃自語道:“謝天謝地,可算換回來了?!?p> 馮阿嫣敏銳地察覺到,這種反應(yīng),絕非單純的看了臉色,立刻緊張起來,把炕桌往墻邊推了推,盤腿坐到他身邊:“嗯?她怎么你了?你還好么?要不要緊?”

被這么一關(guān)心,趙寒涇愈發(fā)地委屈,十分悲憤地跟她告起狀來。

一聽說小郎中受傷了,馮阿嫣的臉色便有點發(fā)冷,沖著他伸出手:“來,給我看看?!?p> 他見她面上雖然陰沉得很,看起來心情似乎不怎么好的樣子,但隱隱透出來些關(guān)切之色,不似作偽,遲疑一下,到底還是把手遞給了馮阿嫣。

馮阿嫣輕輕握著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把袖子挽上去,便露出了那截裹著繃帶的小臂。她一圈一圈解開棉紗,毫不意外、但還是很觸目驚心地看到了被血浸染成塊的藥粉。

刀口其實并不算深,可惜小趙郎中太過瘦弱,咸魚似的癟,渾身上下不過一張皮罷了,于是這一刀下去便見了骨。馮阿嫣突然有些佩服另一個自己了,真他娘的是個狠人啊,對著這么個小羊羔,居然也能下得去手。

這種傷口,倘若放在五大三粗的軍漢身上,不過是蚊子叮一下;可若是放在小郎中這種氣血兩虧風(fēng)吹就倒的病秧子身上,搞不好是要丟命的。

看看,這不就燒起來了嗎。她見趙寒涇全程都是閉緊眼扭過頭去,似是不敢看著傷口的模樣,越發(fā)覺得對不住他??绅埵切睦镱^再虛,嘴里也必須嚴(yán)厲地囑咐著:“下次你要是再遇見這種情況,不管對方是誰,一定要把手舉起來抱住后腦知道嗎——你往懷里摸,誰知道你要做什么,還當(dāng)你是在抄家伙呢。照著手砍,已經(jīng)是留活口的意思了,這要換做別人,直接一刀攮進(jìn)你肚子都是可能的——記住了嗎?”

“照你這么說,這是我的錯?”小郎中不由得出聲反問,渾身都在哆嗦,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馮阿嫣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好先抄起炕桌上那瓶金瘡藥,咬開瓶塞子,往他傷口上敷了些藥面子,重新給他包扎起來。那藥粉止血生肌的效果極好,但對傷口很是刺激,趙郎中有點兒挨不住,卻也只是咬牙低著頭,兩個肩膀一抽一抽,等她看過去時,淚珠子已經(jīng)打濕了半面枕巾。

馮阿嫣:“……”

這可如何是好。

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吧,可趙郎中這么一介良民,年紀(jì)又小,看起來還是嬌慣著長大的;忽然卷入到這種事情里來,各種驚嚇,又被砍了一刀,現(xiàn)在才哭出來,也是夠堅強(qiáng)的了。馮阿嫣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錯了,小心避開傷口,隔著被子慢慢把人抱起來攏到懷里:“不是你的錯啊,怎么能是你的錯呢?這個吧,這個就是,嘶……我不曉得該怎么跟你說,但是你得保護(hù)好你自己。我并不是什么可靠的人,不可控制的地方太多了,之后也可能再招來很多很危險的人,所以你……你得自己看顧著自己,我這樣說的話,你明白一點沒有?”

“不想明白。”趙寒涇明知道她說的其實很對,但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闔著眼冷冰冰回答道,“要不是你,我才不會被掐脖子,也不會被殺手拎起來逼供,更不會挨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刀!”

“我沒有不想對你負(fù)責(zé)的意思!真的!”馮阿嫣原本想賭個咒,轉(zhuǎn)念一想,賭咒的話,對小郎中也太敷衍了些,只好把人抱的更緊了一點兒,“我很擔(dān)心你,我怕我自己沒辦法做得周全,所以你不能太相信我,自己留個心眼,嗯?”

他扁著嘴小聲嘟囔:“哪有胡子勸肉票留心眼的……”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這人怎么這么好玩啊,用大拇指輕輕慢慢揩掉他臉上的眼淚:“瞧你說的,我又不是胡子,你又不是肉票?!?p> “哼?!笨赡苁撬砩辖钊饨Y(jié)實的緣故,趙寒涇覺得這個懷抱很有點牢靠,讓他很想就這么窩著打個盹兒。但他記起來馮阿嫣其實是個姑娘家了,只好紅著臉往外蹭,“我不鬧了,你放開我吧。她……她給你留了信,我可不要因為耽誤你正事這種罪過挨打。”

馮阿嫣把他放回到褥子上,下地去擰了個熱手巾遞給他:“好好敷一敷,別腫了眼睛……要不要再喝點水?”

“嗯?!壁w郎中擦了兩把臉,剛張口還沒等說話,便打出來個哭嗝。他自己都覺得丟人,干脆把整張面孔都埋進(jìn)手巾里,小聲地提著要求,“要糖……不要鹽?!?p> 忍住笑,給趙郎中兌了碗糖水,馮阿嫣坐下來翻看那疊寫滿了字的黃表紙。比起自己備忘一般的隨手記錄,馮煙寫的干脆就是篇平行公文,連抬格都抬得規(guī)規(guī)矩矩。她一邊咬著個半涼的秫米面餅子,一邊往下看,剛看到第三行時,眉梢禁不住一跳,隨即停止了咀嚼。

她側(cè)過頭,覷了眼趙寒涇,瞳仁里閃過一絲警惕。

而小郎中正捧著碗,專心地喝熱糖水,甜甜的糖水直暖到胃里,眼睛都滿足得瞇了起來。他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然踩在根晃晃悠悠的懸索上,一個不慎就要跌下去,渾身的骨頭血肉都會摔得稀爛。

馮阿嫣想,大概自己和馮煙最大的不同,便是她容不了這種模糊,她沒那個放長線釣大魚的閑心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不情愿陪著一個偽裝的高仿貨虛情假意,更不忍心對著真正的可憐人喊打喊殺。抓緊時間求個結(jié)果,是真的,便履行承諾,替賀先生照顧好他;不是真的,便翻臉清算,吊起來細(xì)細(xì)拷問一番,問完了給個痛快。

下定決心,她三口兩口吃完餅子,把那沓紙卷巴卷巴往袖子里塞,卻發(fā)現(xiàn)袖子里揣著什么東西。抽出來一看,是方手帕,干干凈凈的白色,什么花樣都沒裝飾。馮阿嫣捏著那方手帕,想起“平行公文”里關(guān)于這帕子的幾句描述,暗暗罵了一聲娘。

娘的,即便這人的確是假的,那她也下不去手了。

到時候……到時候交給馮煙吧,馮煙夠心狠,馮阿嫣是比不了的。

她閉了閉眼,把所有的波動都斂回心底。轉(zhuǎn)過身去,扮出一副笑臉兒來,沖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物什:“哎,你這帕子,等我洗干凈了再還你。”

趙寒涇察覺到對方笑得不太對勁,只當(dāng)她看了馮煙的記敘,想起來年幼時那些事,心里又結(jié)上了什么疙瘩,于是勸說道:“你要是又想起來什么,心里不舒坦了,便同我講,可別硬憋著,要憋出毛病的。”

馮阿嫣有點兒煩躁地?fù)苤S表紙的毛邊:“不舒坦了,同你講?”

“對啊,我是郎中啊,我答應(yīng)了要治好你的?!毙±芍型嶂X袋,努力強(qiáng)調(diào)兩人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何況你也答應(yīng)過我,等你雙魂癥全好了,就帶我住到京城去,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我,還說要給我買什么大被子,鵝毛絮成的……我只要治好你,下半輩子就都不用愁了,這買賣多劃算啊?!?p> “噗,你是只要好吃好喝就不發(fā)愁?”她看起來像是被逗樂了,但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不然呢,你再給我說個漂亮的媳婦兒?”趙郎中沒發(fā)覺對方的異常,他依然記得馮阿嫣對他的評價,并且耿耿于懷,逮個空就要嗆回去一遍,“就我這個老牛拉破車的糟爛架勢,早晚散架子,那是耽誤人家閨女呢吧?!?p> 瞧這個膽肥了的小郎中喲,音容里全然透著一股子少年人的朝氣,神色也活泛得緊。他正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間,有些稚嫩,卻又格外老練;他笑起來的時候,已然有了些賀先生的影子,但他卻不完全等于當(dāng)年的賀先生——他是趙郎中,趙寒涇。

趙寒涇,馮阿嫣在心底喃喃祈禱著,你可……你可千萬別是個假的。

而小郎中一直偷偷覷著她,見她神色逐漸晦暗不明,沒由來一陣發(fā)慌:“你……你該不會是反悔了吧?”

要是她反悔了……要是她反悔了……

趙寒涇端著碗坐在那兒,兀地想起那個夢來,只覺得后脖頸子直發(fā)涼,渾身都疼得慌。

要是馮阿嫣真的反悔,他一定會被滅口的……就在這間屋子里,被一刀砍死一根麻繩吊死或者干脆用被子悶死。然后尸體就會被丟進(jìn)屋后的小瀑布,爛成一副骨頭架子,永遠(yuǎn)地閉嘴,永遠(yuǎn)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雙方力氣差距得太懸殊了,他連掙扎的機(jī)會都不會有,最多哭著喊兩句“饒命”,還不一定有用。

“我叫馮阿嫣。”

“哈?”小郎中正哆嗦著往后躲,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自我介紹給嚇了一跳。

“因為養(yǎng)濟(jì)院的老管事說,煙這東西,最是摸不到抓不著,沒著落的,不吉利。不如叫阿嫣吧,將來長大了,像你姆媽一樣,做一個巧笑嫣然、賢淑慧質(zhì)的好姑娘?!彼矍坝珠W過那只跌落在地面的燕子,想起那位身形佝僂的老人來……燕子的羽毛是冰涼的,老人的手是溫?zé)岬模鞍㈡踢@個名字,我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年,所以,我大概是沒辦法討這個口彩了?!?p> 哪怕你是假的,我也要把想說的話都說完,想告訴你的都告訴你。

自從那只燕子跌落之后,馮阿嫣便再也經(jīng)不得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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