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3
辭別了楊鶴汀,張?zhí)梦脑谠孪峦麧u漸遠去的身影,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商道、仕途,求財、救民,這本是絕不能交織在一起的行徑,如今,真真成了擺在張?zhí)梦拿媲暗碾y題。
囤貨居奇的事,張?zhí)梦哪贻p時并沒少干過,但他一不屯民生必須品,如糧、鹽、糖等,二不碰違禁品,便是當年西商抱團炒礦石、屯豬鬃的時候,張?zhí)梦囊矝]動過這心思,一心想要與官吏保持一定距離,哪怕是厘金局,他都不常走動。
怎么老了老,反而摻和上了為國為民的大事。
真的是,歲數(shù)不到,看不懂這人間冷暖,悟不透這世道滄桑么?
楊鶴汀那消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小巷,張?zhí)梦妮p聲干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向落腳的會館走去。
已是過子時了,空寂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幾家大戶門前還亮著幾盞氣死風燈,伴隨著若有若無的微風輕輕晃動,將張?zhí)梦牡纳碛袄暮鲩L忽短。
書院街離會館并不遠,很快,張?zhí)梦谋隳芸吹綍^那標志性的鐵旗桿了。
但奇怪的是,本該黑漆漆的堂屋里,卻似乎仍亮著幾盞煤油燈。
張?zhí)梦目戳丝磿^門前,卻是沒什么異常。
張?zhí)梦陌櫫税櫭?,裝作若無其事地從會館門前走過,斜著眼看進去,大門是敞開的,堂屋里的情況卻被那照壁擋了個嚴嚴實實。
走過了兩間門房,張?zhí)梦男⌒囊硪淼鼗仡^看去,并無什么異常,這才安定了一下心情,回身徑直地走向會館。
進了門,轉(zhuǎn)過照壁走進堂屋,張?zhí)梦念D時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個堂屋里,門子上的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一旁,正中間的茶桌邊,謝寶勝身著戎裝,二品頂戴放在桌上,披著一頭花白的辮子,正在捏著幾?;ㄉ紫戮?。
謝寶勝是背對著大門,但他常在軍伍,耳朵甚是靈光,聽得腳步聲霎時停在了門口,便知等的人該是回來了。
“既然讓老道猜中了,那便過來坐吧!”
謝寶勝的嗓音有些沙啞,卻是中氣十足,讓張?zhí)梦念D時回憶起了當日在縣衙門口,謝寶勝那殺伐果斷的冷峻一面。
張?zhí)梦亩硕ㄉ瘢従徸呦蛑虚g的那張桌,一旁的小廝不明就里,卻是早已被這陣仗嚇呆了,褲子上陰濕了一片都渾然不知。
張?zhí)梦莫q豫了一下,坐在了謝寶勝的對面。
昏暗的煤油燈下,謝寶勝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張?zhí)梦?,就像伺機待發(fā)的雄鷹瞄上了魂不守舍的野兔。
“我的人,跟丟了!”
謝寶勝捏起一?;ㄉ追湃肟谥?,將一旁的空酒杯推向張?zhí)梦?,示意張?zhí)梦淖约簼M上,“聽說是上了一個商人的馬車!這南陽城雖大,行商遍地坐賈橫行,卻都沒這個膽子,因為...”謝寶勝冷笑了一下,“他們不敢被老道盯上!”
張?zhí)梦牡男牡?,惶恐得愈發(fā)激烈了。
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況,越是慌張,反倒會讓謝寶勝更加篤定他心中的猜測。
張?zhí)梦陌櫫税櫭碱^,大大方方地從桌上拎起酒壺,卻是一個不常見的錫方壺,他默默地給自己倒?jié)M,一飲而盡。
“淡!”
“嗯?”
謝寶勝顯然有些意外。
“小人說這酒,太淡!”張?zhí)梦妮p輕地放下酒杯,指著那酒壺說道:“這不是南陽會館的酒,全國各地的山陜會館但凡有條件,都用的山西杏花釀,味重入口辛辣,入喉之后還有股子堿味!因為山西水不好,鹽堿地太多!”
謝寶勝的眼神里透出一絲驚訝,面容倒是沒有方才那般嚴峻了,“看樣子,張老板倒是對酒有些見地,你且猜猜,這是什么酒?”
張?zhí)梦耐得榱讼轮x寶勝的反應(yīng),反倒鎮(zhèn)定的多了,他又倒了一杯,先嗅了嗅,又一小口品了品,然后一口喝下。
“喝起來,清新淡雅,入口綿柔,這定然不是北方來的酒,西南?不對,酒曲還是淡了,大口喝下反沖之力不足,喉間還有股清甜,該是東南來的!”張?zhí)梦挠滞萄柿艘幌?,“后勁溫潤不干澀,卻又不是花雕之類的黃酒,口感近似...”張?zhí)梦奶袅颂裘碱^,看向謝寶勝,“倒是跟我賒旗鎮(zhèn)的一種酒相似!”
“哦?什么酒?”
“白薯干作曲,老窖為引,年頭不足的散酒!”張?zhí)梦陌櫫税櫭迹按司?,不足月份,口感平而不沖,乃是不上柜的次品,碼頭苦力們常用來解饞的!而且...”
“說下去!”
“這酒...似乎還被沖淡了些!”
謝寶勝噗嗤一笑,花白的胡子上沾滿了噴出的酒水,“想不到,你倒是個行家!”
張?zhí)梦挠l(fā)皺緊了眉頭,年少時廝混在碼頭,倒也是嘗過此類酒水的,這酒不上柜不登臺面,專是那些酒肆釀來祭祀或打發(fā)干苦力的,但這謝寶勝是堂堂二品大員,怎得會喝上這般劣酒!
謝寶勝看出了張?zhí)梦牡睦Щ?,他笑著拿起酒壺,給自己倒?jié)M,又給張?zhí)梦睦m(xù)上。
“老道戎馬一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買賣!比不了爾等商賈,可以享用玉液瓊漿!打起仗來,軍糧都不夠崽子們吃!拿什么來釀酒!當年打西疆時候,被圍在山城里,沒吃沒喝挖舊窯,挖出來的全是沒一點水氣的白薯干!也不知多少年頭了,吃到嘴里都掉渣渣,但那是戈壁灘?。∵@東西,救了多少崽子命!后來,救兵來了,紅毛退了,我起了整個舊窯,整整十五車的白薯干!這都是不知哪個年月,過路馬幫留下的應(yīng)急糧!反倒是,救了老道的命!”謝寶勝一邊低聲念叨著,一邊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回憶著往日,他的雙眼竟然有些婆娑了,“后來,老道就讓人想法子把它釀成了酒,喝了多少年了,一來怕喝完嘍,二來怕醉,耽誤正事,索性加水勾兌了,連酒帶壺走到哪帶到哪!今兒個,倒是碰上個能說道的了!”
張?zhí)梦男⌒囊硪淼嘏阒?,又同謝寶勝飲了幾杯。
飲到第五杯,謝寶勝的手擋下了張?zhí)梦呐e起的酒壺,“你沒到,老道先飲了四杯,九為尊,也是終數(shù),到頭了!說正事!”
謝寶勝斂了神色,靜靜地看著張?zhí)梦?,“那楊鶴汀雖未讓老道拿到實據(jù),但他身涉亂黨擾亂視聽,老道心里是有數(shù)的!朝廷讓老道鎮(zhèn)守一方,發(fā)了俸祿,給了名聲,老道就得殫精竭慮報效,無論是誰,膽敢為非作歹禍亂朝綱!休怪老道無情!”
張?zhí)梦牡皖^不言,想要躲避謝寶勝咄咄逼人的眼神,卻是避無可避。
“老道且問你,來南陽城所謂何事!與楊鶴汀商議了什么?”
張?zhí)梦牡念~頭一側(cè)也不知哪根筋開始嚯嚯的抽動,謝寶勝緩緩地將腰間系著的配槍放上桌面,低聲呵斥道:“但有一句作假,方才的酒,就當老道提前給你過頭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