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9
四兒兩口子總算是下了葬。
老天爺也是應景地灑下了蒙蒙細雨。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但張?zhí)梦牡啬樕珔s像天上的烏云一般，烏泱泱的難看極了。
張家大廳上，城外各處陸續(xù)來人匯報春糧播種的情況，偌大的堂屋里站了滿滿當當?shù)娜恕?p> 他們本來是報喜的，“冬雪春雨，豐年好兆頭！”便是請不了賞，好歹也能混頓排場飯。
可大老爺卻是愁眉苦臉，這是怎么了？
雖說地里不產(chǎn)銀子，但一年到頭產(chǎn)的糧，不只能供應張家糧行的生意，多多少少倒賣一些銀子采買，全都轉(zhuǎn)作了糧行的收賬。
這一點，張富財也是懂得，這么尷尬的場合，他是糧行的掌柜，不能不吭聲。
“老爺！”張富財小聲喚著，“您看，各莊子都已經(jīng)上報了春糧播種的情形，還有什么要小的們....”
“富財！”張?zhí)梦牡纳ひ粲行┥畛粒渖纤愅跻话愕哪樕?，唬得張富財以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差點撲通一聲跪下。
“老爺指示！”張富財上前一步，顫著音回應道。
“駝行那邊新起的倉，是不是都讓二老爺用了？”
“唔？嗯！”
這答案雖然張?zhí)梦脑缇筒碌搅?，心里卻仍然有些不舒服。他抬手端起一盞茶，輕輕地吹拂了兩下，“四兒走了，他的房子，連同東門內(nèi)沿街的那幾處出租的宅子、門面！入秋前全都收回來！”
“是！”
“你糧行的門臉，東擴一道街，前門廳后倉儲，前邊少開幾道兩進門，要有門欄，有門栓，門要三寸鐵包木的，后院丈量地窖，分層存儲，上面起兩層挑欄閣樓，不要木的，要用泥磚！通風！防潮！東門外置晾場，設糧站，去運載行尋馬力好的配車，原來駝隊的好把式尋幾個回來！柜上增進一些身強體壯的伙計，把原來鏢局蹚道的師傅請兩個回來護院！沒事讓伙計們操練著！”
“嗯.....是！”張富財聽著張?zhí)梦倪@一通吩咐，一邊忙不迭地應聲，一邊慢慢地兩手暗暗扣弄著什么。
這是張富財打小跟著他們老爺子在糧行柜上學會的記憶方式，指節(jié)掐算之間，把訊息分類塞進腦袋，記得快，又忘不掉，就是每次掐下來，手指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張?zhí)梦纳钐崃艘豢跉?，默默地站起身子，看向張富財，“世事風云變幻，張家，要變，賒旗鎮(zhèn)，要變，往后，擔子可就全壓你肩上了！”
張富財一個激靈，噗通一下遍跪下了。
額上豆大的汗珠呼得一下便涌了出來。
他一個糧行的掌柜，在張家各行掌柜里是最不起眼的，天天跟種地的打交道，賺的銀子還不如駝行，年年分紅也是獨一份的少。打張富財他老爺子管著的時候，糧行都只是張家各行生意里最不起眼的一項。
這轉(zhuǎn)頭話就說這么重，張富財有些迷糊，頭都似乎變大了許多。
張?zhí)梦膮s不想在人多的時候說太細，下午，他還喚了生絲行、茶鹽行的掌柜回老宅說話，想起來都是件頭疼的事。
船小好調(diào)頭，但生絲和茶鹽的生意，從張家祖輩開始就鋪下了攤子，如今在鎮(zhèn)上都是百十號人的隊伍，還不說駐扎在南北的分號人馬。
想變，怎么變？下的訂，應收的貨款，這么多年的交情，幾百張吃飯的嘴，豈是一句兩句話能打發(fā)的？
這些事，旁人看不懂，站在門外的夏老三更不懂。
夏老三自打跟著車來了賒旗鎮(zhèn)，已經(jīng)好多天了。
旁人道他是大老爺?shù)娜?，也不敢呼來喝去，大老爺卻似乎都已經(jīng)忘了他的存在，整天忙完這事忙那事。
夏老三一個男人，去不了后院，前院又沒人敢指揮他點什么，便是張柳氏有時候到前院安排雜事，夏老三每次都殷切地站在前頭，盼著能接個什么差事，張柳氏看到他這里都是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分毫。
前院派飯總歸是有他一口，下人的通鋪也容得下他擠擠，但，夏老三越來越迷茫了。
敢情，他夏老三成了張家大宅幾十號人里唯一的閑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待著啥意思？
但夏老三不想走，也不敢走，走了去哪？一挑擔貨已經(jīng)是他的全身家當了，都在南陽城讓那些綠營兵搶去了。
回家？夏老三一想起他那瞎眼老娘和那破洞屋子，就覺得沒臉回去，回去了又多張嘴吃飯，還是算了吧！
夏老三就在門洞里貓著，等著機會想跟張?zhí)梦恼f話。
在水牢里，張?zhí)梦臎]少跟夏老三說道，如今怎么就不理了呢？
夏老三從晌午等到傍晚，眼瞅著日頭都要下山了，張?zhí)梦奈堇镆琅f是前人走后人進，絡繹不絕。
這大老爺也不好當??！
夏老三不禁唏噓著，在他想象中的大老爺生活，莫不是吃吃睡睡、女人銀子可勁造，可張?zhí)梦倪@邊雖然有三房太太，卻一天到晚待在前院辦公事，連午飯都是讓人送到書桌用的，兩個兒子來問安都進不得屋。
乖乖，看來這有錢人也不容易??！
好不容易張?zhí)梦乃妥吡俗詈笠徊ㄈ?，前院的晚飯早就過了點了。夏老三忍著飯香，等到張?zhí)梦某鑫?，連忙上前躬了躬身子，“大老爺！”
張?zhí)梦恼谌嘀[脹的腦門子，一步邁出屋冷不丁瞧見夏老三閃到眼前，也是一驚，“嗯？老三??？”
“大老爺！”夏老三低著頭，揣摩著語句，小聲問道：“有個事兒，俺....俺有點想不通！”
“哦？”張?zhí)梦囊汇?，“想不通？啥事啊？?p> 夏老三憋紅了臉，吱吱嗚嗚地說道：“俺...俺現(xiàn)在...到底是個啥？”
張?zhí)梦囊汇?，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這已經(jīng)是這么多天來張?zhí)梦牡谝淮温冻鲂θ萘?，“?..你是夏老三?。∫粋€頂天立地的爺們！”
“但是俺現(xiàn)在覺得自個兒連個畜生都不如！”夏老三一臉認真地看著張?zhí)梦模澳桥３粤瞬葸€得犁地，雞叨了食就得打鳴！只有豬才是吃了睡，睡了吃！那豬是養(yǎng)肥了殺來吃哩！俺...俺不當豬！”
張?zhí)梦氖樟诵?，看著夏老三，“怎么當豬了？下人待你不恭？”
“不是！”夏老三心急，卻表達不出想說的話，急的連比劃帶說道：“俺現(xiàn)在一人吃飽，家里還有老娘餓肚子，俺得賺銀子，俺得有事干，俺還得回家養(yǎng)老娘哩！俺不能像四兒一樣....”
夏老三猛然停了話語，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仿佛說錯了話。
自己的事，扯四兒干嘛？說四兒就是那個養(yǎng)肥了殺來吃的豬么？
張?zhí)梦牡亩吽坪蹴懫鹆隧懩厩脫舻穆曇?，他呆愣的看著夏老三，許久沒有發(fā)聲。
夏老三的那句話，是不是就是四兒跪在衙門口時，心底最真實的感覺？
四兒是不是也是這么覺得的？
四兒就是那頭養(yǎng)肥了殺來吃的豬么？
夏老三愣在原地，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做什么，張?zhí)梦某烈髁嗽S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沖著前門上招呼道：“跟大奶奶說一聲，我跟老三到碼頭遛遛，晚飯不用等了！”
夏老三還在發(fā)呆，張?zhí)梦膮s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往前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