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又有老谷的消息。
他還在跑,但并不是職業(yè)跑酷,而是作為一個跑酷教練,陪著一些荷爾蒙爆棚的小屁孩一起玩,身上綁著各種護具。
很久沒有看見他了,是一個朋友發(fā)給秦予的照片,照片里的老谷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依舊擋不住凸出的啤酒肚,連同臉上左眼眼角的疤痕一起,被歲月逐漸磨平了痕跡。
秦予從照片右下角的水印找到了老谷的微博,ID是凡人凡事,頗有老谷當年的氣質(zhì),但在他的微博里,秦予無論如何都沒有翻到很久以前那張照片。
那是一個六人小隊的照片,身上穿著登山服,右邊胸口處貼著一面小的國旗,背景是大雪覆蓋的麥金利峰。
鏡頭里的六個人無一例外地比著屬于那個年代的剪刀手,臉上笑容燦爛,咧著嘴,呲著牙,活像六只傻子。
那個憨頭憨腦非要把小國旗貼在左邊,說那里就是心臟的位置,那樣他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國旗的溫度,就是老谷。
只可惜從麥金利峰上下來之后,老谷這廝就被送到了醫(yī)院,診斷說是心臟病,以后可能不會被允許再做太過劇烈的運動。
本以為對于這個喜歡全世界吹噓挑戰(zhàn)戰(zhàn)績的家伙來說,這是一場巨大的打擊。
但實際上,另外一個消息好像對他打擊更大。
在醫(yī)院檢查的時候,生平第一次進醫(yī)院的老谷才知道,原來他是右位心。
一種很稀少的病例。
在醫(yī)院里,他嘀咕著‘合著當初老子拼命貼國旗貼錯位置了?怪不得國旗沒保佑老子’,眾人笑做一團。
快要出院的那天晚上,大家?guī)е瞎惹那牧锍鋈コ詿竞绕【?,結(jié)果送他回去的時候,剛好看見他的爹媽站在病房外,滿臉擔憂,那時,從山道上滾下來都沒帶聲吭的漢子,眼眶卻是紅了一圈又一圈。
記憶里,那時六個人最后一次聚會了。
今年的麥金利峰依舊被大雪覆蓋著,從阿拉斯加州中部的酒館里,能夠很輕易地看見這座美國最高峰,也是北美最高峰。
“一個人?”
聲音從秦予的身邊傳來,有些沙啞,帶著戲謔,卻是不可多得純正中文,帶著點川味的中文。
“老韓?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沒想到啊,沒想到,咱多久沒見著了?四年?五年還是?”秦予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笑容,老友的重聚這般,出于意料的驚喜,卻給人情理之中的熟悉感覺。
“五年了吧?當初回去了之后爸媽就不任著我的性子到處亂玩了,后來你們幾個人有人換了號,有人也不玩了,養(yǎng)家糊口,聯(lián)系得少了,能想到的,也就是這里了。”韓當唏噓了一下,抿了一口酒,眼神懷戀地看著遠處麥金利峰的黑影,也不知道當初他們在那里插下的旗幟,如今是否還在飄揚。
“怎么?今兒怎么想起過來找我了?莫非又想重溫一下舊夢?”秦予調(diào)笑道,目光瞥向了韓當?shù)氖种浮?p> 想來也是,并不是特別出乎意料。
常年待在辦公室的手指早已不再如當年那般有力,右手食指和中指第二節(jié)處,有一塊淡黃色的煙熏斑,常年煙不離手的人都會有,掛在手腕上的金表帶著所有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膩,以及……左手無名指的婚戒。
秦予的聲音戛然而止,露出了驚喜的臉色。
“喂喂喂,你小子,別告訴我,你也去禍害人家好姑娘了?都結(jié)婚了也不喊我去喝喝喜酒?不仗義??!”猜到了原因的秦予捶了韓當胸膛一下,笑著說,“那今天這酒,你鐵定得請。”
“什么小姑娘不小姑娘,哥都快三十的人了,總得解決一下個人問題吧?可別說不請你喝喜酒這話,鬼知道當時候你在那個山溝里還是在那個海域里玩刺激?你小子啊,找你比爬珠穆朗瑪峰還難?!表n當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看來夫妻關系不錯。
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好友也逐漸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連同秦予仿佛都能夠感受到那股幸福。
他一口飲盡杯里的酒,咧著嘴開始笑話起韓當,“當時我確實是不在那邊,但是六子他們呢?老谷不也在國內(nèi)嗎?還有王耀,喜子,小胡子,當初喜子可是非要當你的伴郎來著,怎么?他們?nèi)チ藳]?”
韓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他遲疑了一下,“多久沒回國內(nèi)了?”
“國內(nèi)沒什么家人,沒法兒回了……”秦予感覺到一絲不妙。
“老谷回去了在一家跑酷公司當教練,當時他不是很喜歡和你一起跑酷嗎?又玩跑酷又做直播,倒是做的有聲有色的,聽說有很多粉絲,但后來心臟病犯了,花了不少錢才撿回來一條命,再后來就只能在家給那些初級的小子教一教理論的知識,當初我結(jié)婚的時候他正好在醫(yī)院,我哪里好意思去找他,偷偷去給了點錢就回來了。”韓當?shù)哪樕?,露出了苦笑?p> “這樣啊……”秦予看著手上的酒杯,心中五味雜陳,“那胡子,王耀呢?他們怎么樣了?”
“胡子回去做生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哪里是那塊料,虧得比賺的還多,還好家里給力,讓他娶了個有錢的老婆,一天三包煙,整天無所事事,在家打掃衛(wèi)生帶帶娃,還不時被老婆嫌棄,至于王耀?你也知道的,當初國家隊的短跑健將,回去就到大學當體育老師去了,混得不錯,當初結(jié)婚時就這小子喝得最多,還有喜子……”
說道此處,韓當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喜子他媽生病了要做手術(shù),他當時又失業(yè)了,后來不是看老谷做直播火了嘛,他也想試試,結(jié)果剛籌齊手術(shù)費,他玩跑酷的時候從頂樓上摔下來,沒了。”
沒了……
就這樣沒了。
秦予甚至一時沒有緩過勁來。
可當他緩過勁來的時候,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那些兄弟,那些戰(zhàn)友,要么離開,要么開始新的生活。
只有他一個人,每年都會守著夏季的麥金利峰,用一杯威士忌入眠。
喉嚨癢癢的,鼻腔酸酸的,眼眶也是酸酸的。
他舉起手里的酒,醞釀了很久,也沒有說出話來。
最后,他終于舉起了手里的酒杯,“敬喜子,敬麥金利峰。”
“敬喜子,敬麥金利峰?!?p> 那天晚上,他和韓當只喝了三杯酒。
韓當是來陪家里人旅游的,等下還要開車,不能喝多。
而秦予?
二十七歲,未婚,有朋友,但也算是沒了,沒妻子,沒兒子,沒父母。
直到二十七歲,他好像一直都在流浪,輾轉(zhuǎn)于這個山脈,那個海域,居無定所,無萍無蹤。
他還有三個月就要滿二十八歲,這把年紀了,他并不是不想結(jié)婚,只是,他并不確定自己能否忍受常年困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每天都重復著沒什么變化的事情。
對于未來和婚姻,他都抱有一股莫名的恐懼。
那晚,韓當走后,他喝了很多酒。
記憶的最后,是兩道狹長刺眼的燈柱,以及鳴笛聲,和一道劇烈的轟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