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陽光十分的和煦,路邊那棵斷了主干的柳樹,重新長出新枝芽,輕輕飛揚,林間的鳥兒間或飛起,嘰嘰喳喳,燕子又開始了銜泥到屋檐下修砌它的房屋,我家屋檐下就有兩個鳥窩,伸出來幾個張著嘴要吃食的雛燕,生機盎然。路上坑洼地,還留下些許的渾水,車輛路過時四處飛濺。
一對男女正坐在一片草地上,從家門口出來走過門口一個小樹林,走出來都是草地,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全部頭發(fā)都薅到右邊的肩膀前,輕輕飄揚,穿著粉紅色的一件外套,寬松的牛仔褲,還有一雙平頭的啞光黑色皮鞋,沐浴在春風里,恰到好處的雙眸,小鼻子,小嘴巴,說話時露出一口的銀白色的牙齒,與粉嫩的嘴唇相得益彰,這是我的主人,王蓮,我趴在她的腳邊,那時的我才幾個月大,一個男人躺在她的旁邊,這個男人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穿著一件單薄的洗得泛白的藍色單衣,黑色大褲腳,腳踩一雙解放鞋,五官平平,臉頰瘦削,皮膚在陽光下黝黑得發(fā)亮。
“你這樣躺下來,你看這天,好藍。”于朗閉著眼說,一臉的享受,他不是這個村的,是隔壁村的,和王蓮所在的杏家村隔得很久。
“我才不要,叫人看見不好,你一個人躺著就行?!蓖跎徫⑿χ此?,一臉嬌羞的樣子,就一直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看向遠方。
“你們杏家村的人就是這樣,在這躺著能有什么,難不成光天化日之下還能做點什么不成,只是可惜了這樣的美景,這么藍的天,這么涼爽的風,你聞聞,風里還有草的香味?!彼а劭戳送跎徱谎?,笑著說,又閉上一臉細細感受,王蓮聽到她說光天化日時,瞬間耳紅面燥,我聽到她的心臟砰砰地跳得很劇烈,我看到她的胸腔起此起彼伏,心臟像是要把整個胸腔撞開,她努力遏制自己,佯裝生氣地說:“你這個人一天沒個正經,我才不要和你多說什么?!边@倒是讓原本一臉享受的于朗立馬變了無辜臉,抻的一下坐起來,疑惑地說:“我可什么都沒說,怎么個不正經了?”
王蓮與她相視而坐,四目相對,王蓮臉更紅了,她有些羞澀,笑著說:“你是不是該回去了,你要是再不回去,你爹要是知道你在這偷懶,你爹還不給你打斷腿,哈哈哈。”
“好了好,我確實該回去了,要回去干活了,我有空了就再來找你?!彼牧伺挠行駶櫟钠ü?,草地上的水分將他屁股一塊弄濕了,留下一個印子,惹得王蓮直笑。
“快回去吧?!?p> 于朗走得遠了,越來越遠,逐漸與路和樹融合在一起,王蓮看著他在路口消失不見,哼著小曲回家,我搖著尾巴跟在后面。于朗只要有空就會跑到杏家村來找王蓮,村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他倆的關系,遇到時總會打趣他倆。
這件事很快讓王淡泊意識到事情的真實性,起初他以為都是村里人開玩笑,現在看來他倆并不是如此。王淡泊是王蓮的父親,脾氣總是陰晴不定,讓人捉摸不透??偸菍χ约旱暮⒆影l(fā)火,家里人總告訴我,他以前總是對孩子打罵,孩子們小的時候,王淡泊交代給孩子們都事情沒有做好時,一定免不了一頓打和幾天的謾罵。王淡泊有八個子女,前七個都是女兒,第八個是他們求來的兒子,也是家里的霸王,取名王周來,從小姑娘們都需要干農活做家務,小時候做飯灶頭太高,就用凳子墊著,這些活王周來都不需要做。王蓮在家中排老六,脾氣遺傳了王淡泊的暴脾氣,是個急性子,性格耿直。家里這些孩子識得字的就大姐王珊和王周來,其他人都是文盲,也不是不供其他人讀書,只是那時候他們又要干活帶弟弟妹妹,沒有心思讀下去,也就放棄了。王蓮長大之后一直在外打工,在外面和于朗熟識,兩個人商量一起回來,回來也有一年的時間了。
王蓮和于朗分別后,便悠然地走回家,在路邊折斷一根樹枝,輕輕抽打著路邊的蒿草,臉上泛著層層淡淡的紅暈,嘴角忍不住上揚,又往四周掃一眼,佯裝正經。陽光把路邊金黃的野花照耀得更加金黃,像抹上了一層油閃閃發(fā)亮,樹上的鳥在不停的鳴啼,這是它們的歌唱,是一首動聽的歌曲,穿過小樹林,斑駁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她渾身閃閃發(fā)光,好似這片樹林的小精靈,她的內心其實早已經高興得跳起來,輕快地跑起來,我搖著尾巴也跑起來,她跳起來摸著我的頭,臉上洋溢著讓人著迷的笑容,王蓮每次這個時候都是如此開心,這是她唯一可以尋找到一點屬于自己的開心。
我來到這個家沒有多久,是家里的一條黃白色土狗生的,父親是誰不詳,但是和王蓮認識的那幾個月的時間里,她是一個愛笑的女孩,每次一笑,眼睛就瞇成一個月牙,眼角都是皺紋,她說話耿直,是個性情而且能吃苦的人,家里的這些活,她可是沒少干,聽說她小時候更是如此,那些姐姐都出去了,她便一個人在家包攬家里大部分的活,還要照顧弟弟妹妹,即便如此依舊經常被王淡泊痛罵。
還沒到家門口,王蓮突然收緊了臉上的笑意,雙手緊張地扯了扯一下衣角,“你去哪里了!還知道回來?”王淡泊這一聲怒吼,讓門口樹上的鳥驚飛,他看著呆站在路口的王蓮,眼里充滿殺氣一般,王蓮臉色慘白,嘴唇顫抖著張開,但是沒有聲音,眼里流露出的全是恐懼,她將雙手交叉捏得緊緊地垂下,低著頭一步一步走向這個眼神兇狠的父親,不時抬頭對上王淡泊那吃人的眼神,嚇得趕緊低下頭,周圍一片寂靜,只聽得到王蓮心臟跳動的聲音,快要窒息一般,呼吸急促起來,“你這個短命兒,家里有活,你跑出去偷懶,出去打工久了,回來成這種鬼樣子!”
王蓮站在他面前一米的位置停下,王淡泊氣勢洶洶地從旁邊的蒿叢里扯出一根鮮綠的蒿桿,左手拿著,粗糙且黢黑的右手迅速把蒿桿從上到下把葉子全部抹去,快速走上前去,使勁抽打在王蓮的身上,王蓮側著身眼里浸滿了恐懼的淚水,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還敢跑?”王淡泊快速走上去抽打在她身上,只聽到桿子打在身上發(fā)出的“踏踏”的聲音,四周寂靜得可怕,我站在一旁,瞪著王蓮,又看看王淡泊,我試著上去阻止他,但是我也被狠狠抽了一棍,我疼得吱呀亂叫,跑到一旁躲著,我看到王蓮她強忍著淚水,每被抽打一處,王蓮便使勁用手揉搓著,又看看王淡泊,滿臉的肉都在顫抖,臉上的表情撕扯著肉,王淡泊又使勁抽打一番,王蓮腿被抽打疼得跳起來,盡管她已經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姑娘了,王淡泊還是一樣抽打,蒿桿終于斷成了三四截,他又從旁邊扯出一根,連根拔起,又斷成兩三截,他狠狠將拿在手上的小半截丟在地上,才停下。“還不去干活?養(yǎng)你是白養(yǎng)了,穿成這樣出來我會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那些,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待著干活,要么就出去打工賺錢,別在家里吃閑飯不干活?!闭f完轉身就回家,王蓮低著頭跟在后面,眼里的淚水已經模糊了她前方的視線,看不清路也看不清王淡泊。
回到家,張仁勤在灶頭前燒火煮飯,甑子上白氣騰騰,鍋里的水咕嚕咕嚕冒著泡,灶頭里的火苗很大,伸出來的火苗很長,經常把張仁勤的前額的頭發(fā)給燒著,從灶頭旁邊火坑里冒出的一股一股青煙彌漫在整個灶房,這煙熏得人直流眼淚,狗亦是如此,煙彌漫在家里很難出去。張仁勤看著我們走進去,緊張地走上去看著王蓮,心疼地問:“蓮,怎么了?是不是誰打你了?”王蓮只是恐懼而委屈地搖頭,張仁勤立馬就知道了,轉頭看向王淡泊,“你這個沒良心的,把自己孩子打成這樣,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
王淡泊也只是當做沒有聽見,走進灶房,自己坐到最里面靠著窗的那把椅子上,拿起煙筒自顧自地抽起來,吐出一圈又一圈的藍色煙霧,這煙和柴火煙混在了一起?!澳氵@個短命的,會不得好死的,沒良心的狗東西?!睆埲是诳粗跎?,惡狠狠地說,但是王淡泊全然不管她說些什么,依舊在那悠哉抽煙。
家里就他們三個人,前五個女兒早已經嫁人了,其他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就連他們極其舍不得的小兒子也出去了。柴火在火坑和灶頭里噼里啪啦地響,燃燒時發(fā)出哧啦的聲音。
張仁勤是王蓮的母親,也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可憐女人,家里沒有人的時候,她就把自己心里的那些苦說給我聽,一個人時常孤獨地和我說起她的遭遇,別人聽到都只是說這個女人又在編故事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的話有多少可信的部分,但是我是同情這個女人的,只不過關于她的故事,她和我說了不下十遍了,我早已經有些麻木了,她每次都是同樣的話,同樣的感情,每次說著說著便要從衣兜里掏出來那塊用得發(fā)灰的小手巾擦拭眼淚,下面就用她的自述來和你們說說她的故事吧。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都相繼去世了,我都已經不記得他們長什么樣了,之后就被自己的大伯家收養(yǎng),說是大伯,但是沒有一點血緣關系,七歲開始,我在那個大伯家就開始擔任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務,還有農活,別人家孩子坐在教室里讀書的時候,我卻在田間頂著烈日割水稻,所以我是一個完全的文盲,一個從來就沒有體會坐在教室感覺的文盲,收養(yǎng)我的這對夫婦從來也不把我當人看,牛都有休息的時候,有時候我累得休息一下,便會遭到毒打。
她說到一半時,總會從荷包里摸出一條干巴且皺巴的手巾使勁擦拭眼角,他們的關系不好,經常吵架打架,之后氣全部撒在我的身上,他們有一個兒子,就是王淡泊,我還比他大三歲,他從小就欺負我,打我,但是我也沒有辦法,我也恨,但是我沒有任何辦法,后來我長大了一些,記不清多少歲,他們讓我出去賺錢供王淡泊讀書,我就一直擺攤賣吃的,一直供他讀到小學畢業(yè),在他讀五年級的那一年,那時候讀書都不是按年紀讀的,那時候的王淡泊大概是已經十七歲了。那時候是夏天,天氣很熱,在田里干活干到一半我借著上廁所的名義偷跑了,他們知道我一直沒回去,知道我是跑了,他們動員了自己家的七八口人,到處去找我,還到車站去堵我,他們找了好久沒有找到,便罵罵咧咧回去了,我以為我脫離了他們的魔爪,我以為我那次可以逃走了,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我在心里為自己高興,那時候還哭了,我便放心從一個草堆里爬出來,被一個老嫗看見了,她看著我之后就往回走,我跑上去求她不要告訴我大伯家,她一臉慈祥地答應了我,可是她還是示意他兒子去我大伯家找來了人,大伯家為此給了她家一袋大米,這是老嫗和她兒子說的要求。
張仁勤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盯著她看,她溫柔地摸著我的頭,大黃,我知道你聽得懂,你比人都懂呢,我被抓回去的那天晚上特別慘,我被他們綁在家里的一根梁柱上,被打了個半死,渾身都抽打出血,全是血印,他們七八個人換著抽打我,不把我當人看,嗚嗚嗚,這幫人良心太毒了,他們會不得好死的。我之后也沒有再跑了,他們害怕我再跑,直接把王淡泊叫回來,讓他和我趕緊結婚,后來他讀六年級的時候,我生下來我的大女兒王珊,那時候他也沒有繼續(xù)讀書了。我眨著眼看她,她把手搭在我的背上,舒服地揉著我。
你知道我的耳朵怎么聾的嗎?就是王淡泊他祖母死后,我就聾了,我在她生前對她這么好,吃喝拉撒全是我伺候她,她死的時候,我們送她上山,埋葬好之后,我當場就耳聾了,我立馬聽不見了,不管怎么治就是不好,怎么都不好,后來索性就不治了,王淡泊他爹媽倒是高興,說是他祖母在幫他們,讓我耳朵聾了,也跑不了了,此后在家我更是兢兢業(yè)業(yè)了。結婚后,我們一年生一個孩子,這是因為一直生的女兒,他家里面說生不出兒子就一直生,我就一直生,不愿意也要生,斷斷續(xù)續(xù)生了七個女兒,第八年終于看到帶把的了,讓全家人都開心了,我也開心了,我內心也想為家里生一個守屋人,也高興我終于不用生了。后來我的小兒子長到一歲時,大伯和大伯母兩個人突然去世了,是車禍,我沒有流一滴淚,我只覺得我解脫了。我不想在原來的地方待下去,我們便搬到了杏家村,來到杏家村也有二十年了,我們剛來這的時候什么都沒有,當時這有好多樹,我和他騰出來一片空地,就開始在這蓋房子生活了。
我也算是可以正常地生活了,王淡泊脾氣不好,但是這之后也沒有打過我,家里的錢也都歸我管,可能是后來他良心發(fā)現了。說了這些你們應該知道張仁勤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過來,別挨著他,他就不是人?!睆埲是诶跎徴f,王蓮掉著眼淚點頭,她為她拭去眼淚,兩個人走到堂屋坐下,說著一些悄悄話。
以后于朗還是會到他們約定好的時間和地點去等她,可王蓮最近幾次都沒有赴約,任由他的口哨吹破,王蓮也不去。有一次他實在受不了便跑到王蓮家門口去,家里只有王淡泊一個人在家,于朗在王蓮家門口大喊王蓮的名字,沒有一聲回應,一聲聲撕喊,嗓子也有些嘶啞了,“喊什么喊!”屋里傳來一聲嚴厲的呵斥,此時王淡泊佝著腰,扶著門框慢悠悠走出來,斜著眼看了一眼于朗,于朗被嚇了一跳,馬上彎下腰和王淡泊道歉,可是王淡泊根本不正眼搭理他,他坐在屋檐下,“你就是于家那毛小子,就是你天天來找王蓮?”他說話很嚴肅,這晴朗的天卻讓于朗感覺到寒冷,于朗仿佛被他的語氣扼住了喉嚨一般,站在那呆住說不出一句話,任憑嗓子發(fā)出咝咝的聲音?!拔覇柲阍?,你是聾子嗎?真是一點家教沒有,見到長輩也不打聲招呼!”
“我是于家的,現在也不是毛小子了,我爹也經常說您為人厚道,王叔。”他嘆了一口氣說。
王淡泊抬頭有些驚詫看著他說:“你回去吧,以后別來找王蓮了,你們喜歡也沒有用,我是她爹,我說了算?!闭f完揮手示意他走。
“為什么?王叔你這樣不是不顧及她的喜歡嗎?”
“喜歡?喜歡可以當飯吃?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這我要親自聽到王蓮說,不然誰都不可以拆散我們?!庇诶视矚獾卣f。
“你家就你和你爹兩個人,家里什么情況也不用我給你說清楚,總之你能幫到我們家多少,你自己也清楚,我也不明著說,你自己知道就行。”
“我知道了,不就嫌棄我家窮嗎?瞧您說的什么話,大家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高貴,但是你偏要把人看低,我也不說什么了,我也不稀罕!”說完轉身就走。
這讓王淡泊有些詫異,他望著于朗厚實的脊背,朝著他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