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凡
忘川在凡間又逗留了些日子，回到冥府已是三日之后。
眼中的色彩從繽紛逐漸單調(diào)，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到了鬼門關(guān)，入了鬼門關(guān)，便是熟悉的慘綠色。
果然，在外面慣了，回來又是另一種心情。
忘川河一如既往地流著，彼岸花一如既往地開著，一切都似乎恢復(fù)了平靜。
也不知那個凡人如何了，忘川雖沒有用過幾次法術(shù)，但是自認(rèn)每次施法都沒出過任何差池，這次反倒在一個凡人面前現(xiàn)了真身，怎么想都覺得莫名其妙。
孟婆見了忘川，放下手中的碗，疾步走了過來，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忘川，你去哪兒了？冥王……”
“終于回來了！來人！抓住他！”孟婆的話音未落，就被人打斷了，這黑面的聲音忘川一聽便認(rèn)出來了。
還沒等忘川詢問，就被幾個鬼差按住了，一路被壓到了冥王殿，四周慘綠的燈燭絲毫沒有給這陰暗的冥府添上一絲一毫的光亮，冥王坐在堂上，手里的筆在生死簿上勾勾畫畫。
“忘川，你可知罪？”冥王放下手中的筆，質(zhì)問道。
忘川跪在殿前，頭卻不肯底下，“冥王大人，不知我犯了何罪？”
冥王抬起頭，這張臉棱角分明，在慘綠色的燈燭照耀下，更顯得鐵面無私，“一錯逗留人間不知返，二錯瀆職致彼岸花失竊，三錯失了一個魂魄，這三樣你可認(rèn)？”
忘川自來都敬重冥王，卻也是受不得任何委屈的，她向來敢做敢認(rèn)，“一錯我認(rèn)，二錯三錯卻是無從認(rèn)起。我替冥王大人您上天祝壽，何來瀆職一說？失了魂魄怎就成了我的過失？”
冥王也見過忘川這幅伶牙利嘴的模樣的，對她只能以理服之，“那具魂魄偷了彼岸花在先，隨后又跟著你上了天，你皆未察覺，這就是瀆職！”
忘川一聽更是不解，“不可能，沒有魂魄能受得住彼岸花的反噬?！?p> “那不知死活的魂魄便是冒著灰飛煙滅的后果行事，你不察覺便是過失?！壁ね醯脑挷蝗蒉q駁，“念你此次上天祝壽有功，雖有過但不足以受灰飛煙滅之苦，便罰你入凡塵，經(jīng)一世生老病死之苦?！?p> 忘川無話可說，既是冥王親自審判，再多的苦楚都只得自己咽下，忘川只能領(lǐng)了罰。
出了冥王殿，調(diào)了辰時鏡，才得知一切緣由。
辰時鏡，可看過去，探將來，非鬼差不可調(diào)用，未得冥王令，見往昔不可言，知未來不可說，否則必遭天譴。
“忘川，還不快入輪回井！”黑臉的又來了。
忘川見這兩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心里越發(fā)氣不過，便道，“若不是你們遣我去祝壽，又怎會發(fā)生這種事？”
“你失查瀆職在前，逗留人間在后，冥王百忙中親審你，罪罰你也是認(rèn)了的?！?p> 白臉的睨了忘川一眼，陰陽怪氣地附和道，“彼岸花被盜是你去祝壽之前發(fā)生的，未察覺那便是你的過失?！?p> 孟婆見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趕緊上來圓場，“兩位大人，冥王可說要入人道還是畜道？”
白臉的說，“這輪回井一向都是孟婆你來管，冥王大人要他輪回體會人間疾苦，這里面的東西你應(yīng)是比我們兩兄弟懂的?！闭f完，一黑一白便走了。
孟婆見兩人走遠了，才回頭囑咐了忘川幾句，“忘川，此次你去凡間，可千萬要記住不可留戀凡間，幾十年便是彈指一揮間，在冥府也不過幾千日，可在凡間不同，你若是動了真情，我怕你承受不了失去所愛的痛苦??！”
忘川正在氣頭上，并沒有將孟婆的話放在心上，應(yīng)道，“孟婆你放心，我會小心的。”
“那好，想一個你想去的場景，跳入輪回井，可能會有點疼，你可要忍住?。 ?p> 忘川點頭答應(yīng)，囑咐了孟婆幾句，縱身便跳下輪回井。
在輪回井里，自己這幾百年的記憶就像一塊塊碎片一般，不斷刺痛自己的身體，每一塊穿過自己身體的時候都會幻作一把尖刀，把自己刺得遍體鱗傷。
對于冥府，愛是沒有，恨也不深，這幾百年就守了這河，日子過得不疾不慢，樂趣是絲毫沒有，回憶里都是枯燥乏味。
孟婆自己定是沒有親歷過這場景，這種疼痛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孤魂野鬼入了輪回井，便要脫胎換骨，重新為人為畜，為花為草，如鳳凰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
忘川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自己這幾百年的日子過得清苦便罷了，那再往前的日子呢？自己沒來到冥府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光景？
雖得了這不死之身，卻也受了這幾百年的孤苦，細(xì)細(xì)想來這筆賬委實不劃算。
該到哪里去呢？人間的一切對于忘川來說都是新的，沒有羈絆，沒有留念，沒有任何記憶，腦海中流轉(zhuǎn)的也就那么幾個自己去過的地方。
一道光劃過天邊，落到了一座城的郊外，這是一個村落，民風(fēng)淳樸，百姓安居，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說的似是這樣的場景。
不知道過了多久，忘川已經(jīng)躺在了一處自己熟悉的地方，一棵歪脖子的桃樹下，屋內(nèi)是朗朗書聲，屋外是冷秋的風(fēng)。聽著屋內(nèi)的聲音，心里一時安穩(wěn)，便又睡去了。
落葉點在忘川的額頭，癢癢的，隨風(fēng)而下的黃葉落在忘川白色的衣衫上，衣服上一道道的紅色血痕在忘川的身上顯得格外刺眼。
晌午時分，書院下了課，學(xué)生們都走得差不多了，書生關(guān)好門窗，打算回自己的屋舍去。
“先生，明日是中秋，我娘讓我邀您到我家吃飯，我爹爹說中秋得一家團聚才好?！币粋€扎著小髻的孩童，操著稚嫩的聲音道。
書生挽了挽自己的青色鑲藍邊的衣袖，伸手摸了摸女童的小腦袋，“替我謝過他們，先生有點事，就不去了。”
小女孩歪著小腦袋點點頭，跳著唱著走了。
“家？我早就無家可歸了！”書生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剛剛就已經(jīng)出了的書院的小孩子都圍在那棵歪脖子樹底下。
“你們怎么還不回家？”書生的聲音很溫柔。
“先生，這兒有一個死人?！币粋€褐色衣服的小孩子說。
書生疾步走了過來，看到小孩子們正圍著一個滿身傷痕的白衣少女，書生忙疏散了孩群，扶起受傷昏迷的忘川，“姑娘，醒醒？”
忘川忍著疼痛睜開了眼睛，喊了聲“疼”就又暈了過去。
忘川感覺自己被人背了起來，那是一個堅實的后背，身上都是桃花香，墨發(fā)劃過自己的臉頰的一瞬，有些癢癢的感覺。
盡管忘川進輪回井時受了重傷，但是鬼差的身體自來都比凡人恢復(fù)得快，時間不大，身上的傷痕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書生把搗好的草藥準(zhǔn)備好，正準(zhǔn)備給忘川敷上，書生也顧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親，半閉著眼褪去忘川的白色外衣，露出左半邊肩膀，上面的血液已經(jīng)凝成了黑色，可是仔細(xì)一看，傷口竟然沒了。
書生不解，一般人受了這般嚴(yán)重的傷，不得在床上躺了一月半月的才能下地行走，沒想到這個姑娘竟恢復(fù)得如此神速。
書生伸出手指在忘川的傷口處輕輕地點了點，“果然復(fù)原了啊！”
“你看夠了嗎？”一個虛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沒有！”有人問，書生就這么答了，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把病人的衣服拉到了臂膀處。
轉(zhuǎn)而看到忘川醒了，臉上火辣辣的感覺許久才消退，“姑娘，你醒了！”
“我在哪兒？”忘川經(jīng)過輪回井的時候記憶已經(jīng)散得七七八八了，有些東西是記不清楚的了。
“今日你躺在桃樹下，是我把你背回來的，你不記得了？”書生見忘川沒有回答，估計當(dāng)時她也是暈了過去，不記得了。“那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處？我送你回去！”
“我叫……我叫忘川?！边@個用了幾百年的名字倒是沒忘?！拔壹以凇恢洸磺辶??！?p> 忘川用手撐在床上想起身，卻不想全身酥軟無力，一時撐不住，就要往床下倒，幸虧書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才沒有摔下來。
書生扶著忘川躺下，“既然你暫時想不起自己住在哪兒，那你便先住在我這兒，等哪天你想起來了，我再送你回去，可好？”
忘川點點頭，又昏睡過去。
夢里，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涌來，如血一般成片盛開的彼岸花，困住孤魂野鬼的忘川河，手持褐碗黃湯的孟婆，柊林城第一美人麗姬，冥府威嚴(yán)的冥王，正一點點地拼湊成完整的畫面。
忘川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傍晚，人間的夕陽還是這么美，天上的仙女布的彩霞，布出了天邊的一片紅。
出了屋舍，眼前就開闊了很多，院子里種著些花草，遠處的裊裊炊煙，雞鳴狗吠，有人勞作歸來的聲音，還有小孩子戲耍的聲音。
原來人間的生活竟這般有趣。
可是，那個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