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6 大唐潑婦

　　深居禁中，難免無聊，特別如徐典這種本身有品秩在身的宮官，不必躬親庶勞，自然要尋些閑戲消遣。

　　諸閑戲中，徐典最愛雙陸，這一副棋具正是她心頭愛物，哪怕尋常不下棋，閑來也愛擦拭一番，此刻看到李守禮坐在她的位置上隨手拍打著棋枰，已經(jīng)是心疼并惱怒到了極點。若非面脂濃厚遮住真實臉色，這會兒必然已經(jīng)是一片鐵青。

　　李潼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心內(nèi)不免一樂。昨日他是眼見這女官對房氏態(tài)度頗有不善，今天又看到廳堂布置如此，對其更是乏甚好感。不過一時間他還真找不到方法小作報復(fù)，見李守禮不經(jīng)意間便激怒對方、強忍又不敢發(fā)作的模樣，不免惡趣叢生，頗感喜樂。

　　“大王所囑原來是這一樁事，方才樂安大王已經(jīng)囑令過，妾也已經(jīng)著人往外詢問，只是眼下還未有消息傳來?！?p>　　心中雖然惱怒至極，但徐典也只能強忍著。她雖然對備受冷落的雍王一家不以為意，但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下當(dāng)中頂撞對方。特別昨日剛剛因監(jiān)管不利致使房太妃自傷闖出監(jiān)所而遭受責(zé)罰，眼下也正是心有余悸。

　　她一邊回答著一邊上前，想要不著痕跡的收回珍愛的棋具，并且說道：“直堂所在，不過是宮奴雜役卑賤之處，三位大王千金貴重，哪能久居穢所。請大王移尊歸殿，一俟有消息傳回，妾即刻命人敬報大王?！?p>　　這很明顯只是應(yīng)付的托辭，李潼也往堂上行去，微笑道：“掌直過謙了，此中德馨室香，哪有一絲的污穢？珠娘在旁人目中不過尋常役婦，但久來侍用，已是心腹親近。不見其歸，心不能安，索性在此等候片刻，也就不勞掌直再行奔告?！?p>　　那徐典是知道永安王妖異的，見其走進，下意識退避一步，待見永安王行上前似乎真要與雍王對坐下棋，一時間更有些急了。

　　婦人不敢面忤宗王，但不意味著她就沒了法子，沉吟片刻，她突然捂臉干嚎起來：“老婦癡愚，入事大內(nèi)十幾年久，向來勤懇任勞，不知何處見惡三位大王，要受如此逼斥？請大王明告罪狀，妾若果真罪實，不敢再遮丑求用……大王威嚴，妾不敢觸，只能求告太妃，逐我出院……”

　　這婦人陡然干嚎，李潼等三人都有些傻眼，而直堂外尚有諸多宮人往來，聞聲后也都紛紛向此望來。

　　李光順最是謹慎小心，加上也擔(dān)心逼迫過甚使得侍女再無歸期，又擔(dān)心事態(tài)鬧大會給家門再招禍患。他見婦人一邊掩面哭號，一邊往堂外疾行，忙不迭上前阻攔：“掌直言重了，我兄弟只是憂念忠仆，并無絲毫見責(zé)掌直職內(nèi)……”

　　婦人聞言，悲聲更響，并無罷休姿態(tài)。

　　堂上李潼也真是開了眼，沒想到這潑婦如此彪悍，一觸即炸，他也知自家處境略有好轉(zhuǎn)是多么的艱難，若被如此鬧騰一通，還不知會生出怎樣的兇險，連忙拉了一把李守禮，示意起身行出。

　　此刻前廊已經(jīng)聚集起不少的人，李潼見狀，指著那仍在掩面干嚎的婦人怒斥道：“惡婦，你也配稱勤懇？若你真有一二盡責(zé)之心，昨日太妃怎會血灑禁中？嫡母至今傷痛難行，你這賤奴仍恬不知恥閑坐中堂！今日此刻便警告你，午后若還不知侍藥近前，傷母之仇，必讓你橫尸以報！”

　　他看得出，這婦人撒潑打滾做的這么熟練，就算他們此刻離開了，之后還不知要在背地里如何編排他們?nèi)跞胫碧闷畚晁＜热粩[明了不講道理，那也不必多說什么，先將眼下這件事性質(zhì)定死，他們就是為了給嫡母房氏報仇，特意來尋釁。

　　孺慕孝義，人之本善。如此一來，即便是鬧到上陽宮，也不怕被這婦人搖舌構(gòu)陷。武則天就算再怎么不待見他們一家，畢竟還有一點血脈聯(lián)系，也不可能因為他們兄弟為母尋仇便惡懲他們而包庇一個本就有錯在身的底層女官。

　　果然，那婦人在聽到李潼如此斥罵后，嚎哭聲頓時戛然而止，撲通一聲已經(jīng)拜倒在地，眼見到發(fā)髻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一團霧蒙蒙的妝容粉塵：“妾之失職累傷太妃，惶恐欲死，豈不知惡罪在身？司正奪我典事以懲罪過，妾不能自恕才叩請掌直仁智院，愿以薄力敬奉太妃榮養(yǎng)安康。只因初遷院舍，諸事繁蕪未暇抽身，致使大王誤解生怨，妾之罪惡更深，乞請大王稍容片刻，堂事稍定，妾必躬行近前，近侍無缺……”

　　聽到這番對話，李守禮才知娘娘傷情居然與眼前這惡婦有關(guān)，頓時怒火中燒，便要上前毆打懲戒。李潼見狀，便拉住李守禮制止住了他，眼下暫時還是震懾住這女官，一旦做出更暴烈的懲戒將事情鬧大，對他家目下惡劣的處境也難有改變。

　　“記住你此刻所言，以后侍用若還有缺，小心你的狗命！”

　　李潼又丟下一句狠話，這才拉住李守禮并給李光順一個眼色，三人便退出了這直院堂舍。

　　待到行出一段距離后，李潼才不乏歉意的對李光順說道：“大兄，沒想到事情到這一步，尋找珠娘之事，看來咱們只能再謀思計了?！?p>　　李守禮聞言卻有些不解：“那惡婦傷我娘娘已是大罪，巽奴你不讓我教訓(xùn)她，找尋珠娘她怎么還敢怠慢？難道不怕再遭懲戒？”

　　“不可，那婦人雖然可厭，但終究是禁中在職官身。我家若是私刑懲之，鬧大了或還要有不測之禍。至于珠娘，唉，也只能再尋別的法子去找尋了?！?p>　　李光順一臉憂心忡忡，他比李守禮要清楚自家目下的處境，眼下他們一家團聚遷入仁智院，看似是處境有所改善，但其實不過是另換了一處監(jiān)所，本身仍是不自由，甚至就連自由出入這院舍都做不到。

　　那名掌直女官地位雖然卑下，但實際上卻是看守他們的獄卒。方才此人撒潑，被李潼以娘娘傷情將之震懾住，但也由此徹底得罪了對方。對方只要保證之后在侍用方面不出錯，便也不必畏懼他們的報復(fù)。

　　因為剛才婦人雖然泣訴姿態(tài)顯得卑微可憐，但言語中也點明了，她看管房氏不利的過失已經(jīng)受到了懲戒，不過僅僅只是從典事降成了仁智院掌直。就算他們再捏住這一點把柄不放，也根本奈何不了婦人。

　　李潼眼下心情頗有沉重，只是任由李光順向李守禮解釋這當(dāng)中的利害。誠如李光順?biāo)?，雖然眼下是暫時稍稍挫傷婦人氣焰，但是他們處境本質(zhì)上卻沒有改變，仍是在囚之中。而且由于這一次的糾紛，已經(jīng)與掌直女官徹底撕破臉，還要防備著對方之后對他們打擊報復(fù)。

　　人心的兇險，世情的涼薄，實在不可稍存絲毫樂觀。須知他們此前僅僅只是因為一封銅匭中藏頭匿尾的告密信，一家人便被分別拘押審訊。

　　眼下仁智院作為一個牢籠，只有那掌直徐氏掌握著對外溝通的權(quán)力，她若懷恨在心，之后不斷向外傳達對他們不利的訊息，所謂積毀銷金，他們又能承受住多少毀謗攻擊？

　　所以，一定要盡快解決這個麻煩！

　　可是現(xiàn)在，他們能用的手段實在有限，就算房氏受傷一事，也僅僅只是降職而已，轉(zhuǎn)頭卻又負責(zé)監(jiān)管他們。李潼甚至不能確定這一安排是否上層宮官體察武則天心意，特意做出的安排。

　　就算以為母報仇做借口私刑除掉對方，但若讓武則天感覺到自己的意愿遭到抵抗，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折磨只會更甚。

　　想到這里，李潼便不免頭大，這實在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別人穿越，要么謀國謀勢，縱橫捭闔，要么種田煉鋼，猥瑣發(fā)育，只等著時機成熟便大殺四方。

　　可是他眼下雖然處在帝國權(quán)力最核心的位置，偏偏任何的權(quán)勢都與他無關(guān)，還要因為一個惡婦的威脅而殫精竭慮，苦思對策，實在是丟盡了穿越一族的臉面。

　　很快，三人便又回到了前舍中。而他們?nèi)牒笳腥钦浦毙焓系氖虑?，太妃房氏也早已?jīng)知道了，一等到他們回來便將他們招至面前一番斥問。

　　李光順自覺此事因他而起，連忙叩頭認錯，李潼見他卑微可憐，便上前答道：“即便沒有大兄此事，那徐氏也不可輕易放過。她以下凌上，逼辱娘娘，如今又掌直院事，即便沒有今日此事，對我家也必是滿懷惡念?！?p>　　房氏聞言后便嘆息道：“此事我又怎會不知，但家境淪落至此，我只盼你們兄弟能夠平安度日，實在不想再生事端?！?p>　　講到這里她又狠狠瞪了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的李光順一眼：“王是家中最年長者，我不盼你能承擔(dān)家業(yè)，但妥善照顧兩個兄弟應(yīng)是不難？你卻因為一個失婢鼓動兄弟滋生事端，這是一個長兄該做的事情？”

　　李光順聞言后只是涕淚橫流，連連叩首請罪，那模樣被李潼看在眼里更覺不忍，而李守禮也上前道：“這事真的跟大兄無關(guān)，惡婦害我娘娘，我既然知道了，哪能讓她舒服，早晚要加刑報還！”

　　李潼也再上前勸說幾句，房氏也只能憂然嘆息：“你們兄弟和睦，總是家門一幸。罷了，你歸舍自省，我不想再見你！”

　　李光順聞言，又是涕淚長流，叩拜退出，那落寞姿態(tài)讓人心生可憐。李潼也察覺到房氏對之態(tài)度冷漠，遠沒有對他和李守禮的親近。

　　房氏并無所出，對他們兄弟自然也談不上嫡庶好惡，何以對李光順如此冷漠，不免讓他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