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 3
韓媽媽早飯給韓爸爸煮了豬蹄米線，以形補形，這豬蹄超市打折，買一送一，她搶著買了好多，回家鹵得香噴噴，自己和老頭吃了不算，還得給親家也送些，女兒雖然忤逆頂撞，但她畢竟搬出去一個人住，又忙好多事情，韓媽媽趁女兒不在搬了許多被褥過去給她，這會兒又起早給她送一罐子豬腳，不想見她，怕吵架，悄悄放在窗臺上，又覺得不妥當(dāng)，拿下來又想送到鋪子里讓店長給她，這么一來，給不給店里的姑娘小伙子吃一口呢？
正琢磨間，吳大北一推門，鬼鬼祟祟地從里面溜了出來，跟韓媽媽一照面，兩個人都覺得自己比對方更吃驚也更害怕。
如果吳大北是明媒正娶的倒插門女婿，那估計韓媽媽會滿臉陪笑，還雙手捧上豬腳，讓女婿好好補身體，然而并不是，年輕人們婚前同居當(dāng)然也早有先例，那也是雙方見過父母，擺了酒知曉周遭，才能雌雄配對一起睡覺，恨不得床頭還懸塊牌匾，上寫著正大光明四個字。
總之在小地方，睡覺可以，生娃也可以，扯證辦戶口拖延個幾年都行，只要大家都知道了，你倆搞在一起了，名正言就順，就最多捂著嘴笑幾聲，沒什么大不了。而且要是男的還被視為有本事，不然彩禮多重的，你能提前把生米煮成熟飯，女的就是天仙也少不得捏起鼻子嫁給你了，別說什么要房要車的話。就是牛郎織女，不還是先去偷看人家女的洗澡么？
然而女的總是閨女要潔身自好，要個臉面和名聲，本城財禮風(fēng)氣重，長得好的姑娘家門口排長隊等著說親，爹媽跟媒人都一臉自豪地說：我家小囡可從來沒交過男朋友，管教嚴(yán)！
意思就是處女，價高者得，無形中同時豎起貞節(jié)牌坊，并掛上奢侈品標(biāo)簽。上次韓曉云跟王雨詩承辦省城的婚禮，場面豪華氣派，氣象高雅，但一到席面上敬酒，那男方家話里話外透著驕傲，主持人也特別會湊趣地說了一大堆諸如人生第一次，初夜要好好珍惜之類讓人一耳朵立即能將新娘認(rèn)證為處女的俏皮話。
而且，說一句周邊人紛紛鼓掌，王雨詩驚呆了：三十歲的處女驕傲個啥？但她可不敢說，只有背地跟韓曉云說：
看來貴鄉(xiāng)我是不能嫁過來了，我怕被人喝倒彩，脖子上再掛只破鞋去游街。
逗得韓曉云哈哈大笑，兩人忙完大項目，少不了說點閑話喝一杯，這樣的好時光是再沒有過了。
啊……阿……吳大北硬起頭皮厚著臉皮想招呼一聲阿姨，韓媽媽卻把臉扭到一邊，跟轟蒼蠅似的沖他揮揮手，吳大北不會誤會這是挽留或者問你好，他也絕對沒有這個勇氣跟疑似岳母聊家常，好在個高腿長，他跨欄一般三步并成兩步，還一腳踢翻了一個鐵鍋蓋當(dāng)啷啷巨響，伴隨著他開門落荒而逃的身影，要說不是小偷都沒人信。
怎么了，你沒摔著吧？韓曉云洗漱了聽見，一開門，跟老媽面對面。她開始也有點尷尬，一看老媽那張鐵青面孔，立即強硬起來，不能輸，她又跟少女時一樣梗起了脖子，挨刀是總得挨得，那我也得還手，你砍我殺我你覺得應(yīng)該，那你就得接受我還手也是應(yīng)該。
但是韓媽媽嘴唇顫抖，什么也沒說，她氣憤，想爆發(fā)，那罐豬腳蠻貴，舍不得砸，手既被占住了，也騰不出來打，再說，打，管用么？罵，這么多年來都證明了更沒有用啊。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擊倒了她。
韓曉云被她的什么也不說擊倒了，她看到媽媽臉色由青轉(zhuǎn)白，那種明明氣得要死卻偏偏什么都說不出來的表情，頓時讓她心軟，她時常恨自己心軟，但這心軟了就硬不起來。
媽你吃飯了沒有？我爸腳怎么樣了，一會兒我?guī)銈內(nèi)メt(yī)院復(fù)查。韓曉云找了幾句不相干的話說，算是勉強求和。
在韓媽媽眼中，這就是若無其事，好厚的臉皮，這都被親媽捉奸了，臉都不紅一下的，還好意思東拉西扯說家常話，要擱我們那年代，早就跳了井了。
韓媽媽把那罐豬腳很重但也很有分寸地礅在女兒的腳邊，既要傳遞出憤怒和鄙視，又萬萬不能把罐子給砸碎了，愛惜物件，這才用得久，這愛惜倒是沒想過分一點給女兒，人么，響鼓必須用重錘。
韓曉云在媽媽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還是聽到了一聲很小很小的“不要臉”。那聲音里沒有任何的力氣，僅僅是靠著三個字本身的力量，就給了韓曉云一記大耳光，抽得她火辣辣地疼。
嚴(yán)苛的制約還是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在中學(xué)，大學(xué)都不敢戀愛，草率慌亂的初夜不堪回首，沒有任何浪漫或是愉快的感覺，而且，她盼望當(dāng)時的男朋友能立即求婚娶她。這種愚蠢的念頭一直若隱若現(xiàn)，管束著她不可放縱。好處當(dāng)然是活得比較安全，但壞處是她一有能相處長，認(rèn)真對待的感情關(guān)系，立刻想的還是買房，結(jié)婚，生子……直到高家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能跟王雨詩做朋友，很大程度上是韓曉云羨慕她活得自由，至少比她自由。
她總覺得自己像個老修女，毫無女性魅力，如果不是借著內(nèi)心傷痛軟弱這點借口，韓曉云也想不到自己會跟吳大北走到一起。當(dāng)然，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走到一起”，還是僅僅像媽媽的評論一樣更簡潔有力“不要臉”。
那罐豬腳一直放到中午，店長過來收拾鋪子，打開看了看都餿了，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馮老師聽到韓曉云的匯報很意外，看得出她的震驚是真的。
她住的小屋裝修簡潔明快，用得是淺淺藍灰和米白，窗邊一個小小玻璃柜里，全是各色獎杯，隨便拿一只出來也能讓人鄭重其事擺在中堂，賓客來時捧一捧自己吹一吹，在這里全然無用，排隊擠在一起，倒是沒什么灰塵，因為小鹿和周淑貞時常趁她打盹兒時逐只擦。
死了？杜文潔……文潔是骨癌啊，那可是很痛的。我知道她跟章長江沒有成，呵呵，章長江真蠢，他只是兩個女生之間用來較勁的角色，卻偏偏愿意上當(dāng)。馮老師輕輕笑起來，這兩周沒見，她已風(fēng)采不再，整個人衰弱得像一縷青煙，但惟有眼睛，灼灼有神。
韓小姐，你有空聽故事嗎？我知道你有。我也愿意說給你聽，因為給相對陌生的人說，才是最安全的。
那時我家境貧寒，上大學(xué)時連衣服行李都是拼湊來的，因為自卑，發(fā)憤讀書，從來沒考過第二。杜文潔比我們晚一個月才入學(xué)，她是靠著背景運作才進來的，功課不行，人卻穿得好長得好，自己知道走了后門，在老師同學(xué)面前姿態(tài)特別低……
馮老師的聲音輕輕的，時斷時續(xù)，但她的記憶那樣清晰，讓韓曉云看到年輕的天才女生馮婉寧慢慢放下戒心，接受了杜文潔的友誼，還有她送得許多禮物，花裙子，兩個女生穿著連衣裙，在學(xué)校舞會里大出風(fēng)頭。而杜文潔也因為有了馮婉寧的幫助，才勉強一次次考試及格。
章長江算是我們學(xué)長，學(xué)校看重留校了。其實，我覺得他先是被杜文潔吸引到，想通過我來接近她，那時年輕，我承認(rèn)我是個好勝的人，稍微流露好感，他已經(jīng)受寵若驚。我那時也被家里催著交男朋友啊結(jié)婚這些，覺得如果找他，也不算是個壞事。杜文潔公主一樣的人，相親都是權(quán)貴子弟，說什么也輪不到我們這些窮學(xué)生。
所以我想不到后來，杜文潔會搶走章長江，要跟我交換個保研資格。多可笑啊他居然是個籌碼，保研資格也是……你知道嗎，韓小姐，對那時的我來說，友誼才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無論是保研資格還是男朋友，都沒辦法與之相比。最令我灰心的是這種背叛，是兩個人明明那么親近要好，忽然露出兇殘面目，要狠狠地咬傷你，置你于死地，而為的只是一點點蠅頭微利，桌子上掃下去的殘渣碎屑。
章長江喜歡杜文潔但從來不敢奢望得到她，這下一有機會當(dāng)然俯首帖耳，但杜文潔永遠(yuǎn)不會知道，只要她一開口，對我說句話，讓我把保研資格讓給她，我根本就會笑一笑，雙手捧著給她，有什么大不了呢？當(dāng)年考研我是本專業(yè)全國第二名，什么學(xué)校我考不上，嘿。這世界上的事，都跟考試一樣簡單，都跟做題一樣對就對，錯就錯，那該多好。
文潔為這事會內(nèi)疚一輩子，那也很好，那么，她就永遠(yuǎn)記住了我。馮老師閉上了眼睛，兩滴眼淚很艱難地爬過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