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晴醒來時,覺得自己重新出生了一次,周身軟弱無力,眼前直冒金星,麻醉藥的效用可能還在發(fā)揮作用,不知怎么她眼睛微微張開,看到的盡是一些毛筆字在飄來飄去: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那是她第一次參加書法比賽獲獎的作品,遠字她練了兩個星期,方才一氣呵成。
小步……她心里想喊床前的韓曉龍,聲音聽著卻是兒子的名字。
哎醒了就好了,韓曉龍高興得眼睛里都飄出了淚花:真是嚇死了,不不在家呢,一會兒下午我回去看看他,我也不放心他。
曉龍……馬思晴嘴唇顫抖,韓曉龍趕緊給她用棉簽蘸水濕了下嘴唇:你得等等再喝水,別著急,手術很成功的,你不用怕,這回就該好了,哎,總算好了。
他如釋重負的樣子,讓馬思晴心酸了起來,這算是好了么,雖然是局部切除,但她仍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子宮。馬思晴知道母性過強是自己的毛病,不然當年一定會狠心拿掉孩子,重新開始人生,何必為了個不受歡迎的小生命拖累自己一輩子。但她沒有,她覺得最低谷時是肚子里的寶寶陪伴了自己,她怎么也不舍得拿掉這塊肉,他親生爸爸全當是死了,這是我一個人的寶貝,我就是怎么難都要帶著他活好。
也許韓曉龍愛她,痛惜她,也是因為這份母性,馬思晴能不聲不響照顧到兩邊全家人,四個老人的衣服她都記著給買,保健品都是她通過關系找到廠家,直接去買好,按時按量地催著爹媽公婆吃,圖方便省事,更圖一個他們在被無數(shù)熱情推銷員加騙子包圍時,能洋洋得意地說一聲:我兒媳婦給我買好了,我閨女給我買好了,不用再買。
眼前的生活還差什么呢?馬思晴一直想的,也就是生完了馬小步她就一直在盤算的,該生老二,生個韓梅梅,馬小步是爺爺奶奶的寶貝蛋,韓梅梅應該是姥姥姥爺?shù)男母危粫f話的姥姥如果身邊有個聰明伶俐的小外孫女,她該得到多少安慰。對韓家的爺爺奶奶來說,有自己親生的孫女,不用說也會喜笑顏開。
馬思晴是一個立下目標就會去努力執(zhí)行的人,她工作上要強,生活上也一樣能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再生個孩子,她總覺得這是自己該做的事,也許當今年代這樣的念頭實在老土,但對她來說,這是心有所系,勢在必行。
她等來的不是孩子,是病,而且至少眼前來看,馬思晴不能再有孩子了。韓梅梅的身上,她寄托了很多想象,終究一切成空。
一想到這里,馬思晴眼淚滾滾而下,悲苦得幾乎要溺死在淚水中。韓曉龍拿了紙巾給她擦,根本擦不干,他把洗澡的大毛巾拿出來,堵洪水一樣堵在她眼睛旁邊:
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你知道你在里面我有多怕么?我還許愿了,等你出院了我得去西山拜佛還愿去,人要有心,神佛都能聽見,我可不能賴帳。思晴,思晴姐……韓曉龍低聲喊她,這稱呼自從他倆結(jié)婚,再也沒用過了,他叫了,博她一笑。馬思晴真笑了,帶著眼淚,可是接著哭得更厲害:
怎么辦,曉龍……我想要女兒……我還想生……
哪有你這樣的啊,現(xiàn)在女的都不愿意生,你還哭著喊著想生,真是!不要,我可不要。有一個淘小子都受夠了,我不想再給孩子擦屁股了,你沒事就好了,等你好了,咱倆把小步拉扯大了,將來往大學一送——我?guī)懵糜稳?,真是,我還沒跟你出去玩過呢。韓曉龍專門挑寬心的話說。越是這樣,馬思晴越聽不下去:
你為什么不打我,不罵我?為什么要對我好?你對我好,才是害了我了……我總覺得我對不起你,我覺得我欠你的,我還不起……
那你更得好好活著,好好還給我!韓曉龍聽不得這種話:你怎么這樣啊,一場病而已,得病了咱就治,這也不算特別大的病,你看看那些連手術都沒法做的,再看看那些手術費都出不起的,咱算是好了的。思晴,你別哭了,你出來了我好高興的,我還買了花,這里的花要298一把,你說多貴啊,那我都舍得買了,以前我都沒給你買過花,這次給你補上。
馬思晴心想,這應該是啞巴媽媽從小到大,給她耳濡目染的自卑感,一到絕境,就會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她總覺得自己不配別人對自己好,總覺得別人對自己好了,自己就得肝腦涂地去回報,就像前男友,那么優(yōu)秀的人對她緊追不舍,體貼入微,她也就全盤相信了人家,肯跟他去住在他家里,提前當了別人家的兒媳婦,連孩子都愿意生??墒撬阉龗仐壛?,拋棄一次,她就四分五裂,靠著馬小步她才厚著臉皮活下去,轉(zhuǎn)回一口氣,看看兩邊的老人,看看孩子,馬思晴再也沒有退路。
可是,明明殺出一條血路了,什么都好了,為什么要得病呢?難道說,就是因為我配不上韓曉龍,我對不起他,所以我就活該生病嗎?那對不起我的人,他怎么就活得好好的?
自從知道得病,無數(shù)個念頭就在心中打轉(zhuǎn),折磨馬思晴的并不僅僅是病灶,癌變的部位可以切除,但她心里的這些糾結(jié),并不是一刀割除就能了結(jié)的。
韓曉云帶著啞巴媽媽,吳大北開著車,三個人一路到了省城醫(yī)院。啞巴媽媽一看女兒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整個人在床單下面是薄薄的一片,當即淚如雨下。她哭都沒有聲音,然而這樣的哭更是慘切。韓曉云一邊自己流眼淚一邊給啞巴姨擦眼淚,還不敢靠太近,怕別身上有病菌傳染給病人。
思晴,家里都挺好的。沒事兒,小步也挺好,他就是想你,你慢慢養(yǎng)著,等過兩天你坐起來,跟他視頻聊個天什么的。???沒事兒,你福大命大,發(fā)現(xiàn)得也早,這已經(jīng)是特別好的情況了,對不對?韓曉云知道自己這套說辭有氣無力,但不這么說下去,她也不知道還能干什么。
靠你了,韓曉云。馬思晴流著眼淚,看著媽媽,前所未有地說著求情話:我要是不行了,你就是小步的親媽,我求求你幫著把他帶大吧,他最喜歡你了,你可別嫌棄他……
你這是什么了,專門說喪氣話。韓曉龍不愛聽這些,這也是擺明了不信任他。
手術都做完了,接著就是放化療,你現(xiàn)在都到了康復痊愈階段了,怎么還自己咒上自己了?不像話,你好好養(yǎng)病吧,我可不怕你多心,家里外面沒有你不行的,一攤攤的事煩死我了,你可別想撒手不管。還有小步,現(xiàn)在大字水平不得了了,我還要給他報個培訓班,等著你參謀呢。韓曉云邊抹眼淚,邊數(shù)落馬思晴。
啞巴媽媽給女兒比“加油”“你最好了”“我愛你”,馬思晴看著媽媽瘦了許多,心如刀絞,兩只手顫抖著,什么也比不出來。
吳大北把啞巴阿姨攙扶出去了,老人家受這種刺激實在不應該,可是你不告訴她女兒哪兒去了,她也不是馬小步,拿點玩具和炸雞就打發(fā)了。她坐在腫瘤醫(yī)院的長椅上,看著周遭來往的人群,還有一閃而過白被單蒙著頭的病床,哭成了淚人。吳大北坐在一邊,心里想:這里沒什么變化,跟媽媽走的時候差不多,只是我那時刻沒有讓我媽住上單間,兒子沒本事,我媽那時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