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 6
韓曉云又在松鶴樓吃蝦子面,這次她遠遠看見了馮老師,就悄悄地先買單一并把馮老師的帳頁結(jié)了,然后才自己吃自己的面。
又是面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馮老師過來了,這次她一身天青色軟緞旗袍,手腕上一只翡翠鐲子,跟一對翡翠耳環(huán)呼應(yīng)。
您可真是太美了。韓曉云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她抹了抹嘴,趕緊把面碗推開了。
你這孩子有意思,一碗面錢都不肯欠我的,那我今天吃得湯包可比你吃的貴,你虧了。馮老師半開玩笑,她笑起來一對梨渦,更顯年輕。
沒有啦,哪有讓您請我吃飯的道理。再說看到您,跟您聊幾句,我都覺得學(xué)到不少。韓曉云沒說謊,馮老師整個人放在BJ,也是異常出色的知識女性,時尚人物,不可小覷。
還是我上回說的那事兒,你琢磨琢磨,給我一個書面的策劃也行,或者咱們聊聊也行,我看過你上回辦的大事了,覺得交給你我放心。馮老師笑瞇瞇地喝了口茶,又悠悠地開口:因為我也正在聯(lián)系瑞士那邊的安樂死,喲,還得排隊,你說滑稽不。
您……韓曉云笑不出來,半晌,小心翼翼地問:不至于吧。
呵你看我能吃能喝,也能打扮走動,覺得還是好人一個對嗎?那是我想這樣,所以我就讓自己這樣,其實呢,渾身都是痛的,白天還輕些,能分散注意力,等到晚上一個人在床上,要熬到天蒙蒙亮才有瞌睡。馮老師依然笑瞇瞇,只是韓曉云現(xiàn)在才明白,這樣的笑容和無懈可擊的外形背后,藏著一個人多么驚人的毅力。
那您說說,事情是怎么個辦法?她禁不住問。
啊你愿意了,太好了,抓緊時間吧。我給你幾個電話和名字,有我大學(xué)的室友,插隊時的朋友,還有幾個人,總之都是我希望在臨走前再見一面的人。你幫我去打聽打聽,聯(lián)絡(luò)一下,我也想知道他們這些年來好不好。馮老師還是笑,只是笑得有點莫測高深。
老師,我……我想請教一下您,這種自己給自己作主去……安樂死,是什么感覺?韓曉云心里想著高家杰,這也是她想問他的問題。
哈哈對我來說,就是解脫。這世界的風(fēng)景,我也看得差不多了,經(jīng)歷的人和事,該承擔的責(zé)任,我也都承擔了,經(jīng)濟上我始終都是保持自由,不賒不欠,遺囑早就公證好了,都捐給本城孤兒院。我在那里做了十年義工,新房子也是我設(shè)計建成的,心里沒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多活一天,有一天要受的苦,也有著一天享的樂子。少活一天,我不遺憾,至少也少受了一天的罪。馮老師看著窗外,淡淡地說。
明白了,謝謝您。您把人名電話給我吧,我需要時間,不過我會盡快的。
馮老師從精致的小挎包里拿出張紙條,一早就打印好了。韓曉云一看那小包甚有品位,又贊了一聲。馮老師一笑,把手機和車鑰匙從里面拿出來,連著紙條和包都遞給了韓曉云:
拿去,我還愁這些身外物沒地方安置呢。
韓曉云大致也懂了她的脾氣,不推辭,道謝后立即挎在身上給馮老師看。
還是你們年輕人背了合適。不用著急,反正我也得等瑞士那邊的消息,款子的話你預(yù)支也行,或者等你調(diào)查完我付你頭期也行。
我也不急,等我先跟這幾位前輩聯(lián)系上了,有個初步的報告,再跟您匯報。
馮老師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那背影裊裊婷婷,風(fēng)姿萬千,韓曉云不知怎么,心頭滿是惋惜和傷感,雖然她已經(jīng)活明白了,不在乎了,可是這么美好的人,說走就走,連路人都為之心痛。韓曉云在日本看過櫻花,一陣風(fēng)過,櫻落如雨,在她旁邊有位白發(fā)老先生淚流滿面。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位老人家為何落淚。
最是世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一個人來到世界上無知無覺,然而驀然離開,卻不知會讓多少人傷心感慨。可是,高家杰,是什么痛苦讓你選擇寧可去死,我會不會也是這痛苦的一部分?
午飯吳大北約韓曉云吃米粉,飯點兒已過,店堂里就兩個人正吃著粉,卻來了個半大孩子,也不說話,給吳大北跪下磕了個頭,吳大北一驚,差點沒把碗打翻了。韓曉云倒是認出那是杜興海,前幾天去醫(yī)院拉過他媽媽,她忙把杜興海扶了起來,那孩子穿得倒是整齊,一身黑衣服臂上別著黑紗,臉瘦了,眼睛卻是亮的:
哥,咱們這兒說報喪是要磕頭的,別人我可不愿意,但是對你我愿意。
哎,這是干什么,吃飯沒有?過來吃點。吳大北把他按在椅子上。你這么小還講迷信啊,要這么說你給我磕頭還折我的壽了。吳大北在他頭上胡擼一把。
杜興海很認真地說:不會的,你這么好的人,會長壽的,我這幾天都在找你,今天才在門口看見你的車,我去殯儀館打聽過了,你給我墊付了六百塊錢,還有這位姐姐,你給我元寶蠟燭,還有紙錢,我也得付給你。我媽教過我,不能欠人家的債,一塊錢也得還。
嗯行。韓曉云看了一眼那執(zhí)拗的少年,不想拒絕他:你給我十塊錢就行了,成本價。
吳大北卻堅決不收那六百塊:不行,那我也都說過了,是我送大姐一程了,怎么能要你的錢。你不能這樣,我跟你說,小,小杜,你是姓杜對吧,小杜,你要知道用錢的事還在后面呢,我不會要的,你怎么說我都不會要。
杜興海不干:你不要,我給你跪著不起來!
那股男孩子稚氣的倔勁兒讓吳大北軟了下來,他按住了杜興海的手:小杜,那我跟你說句心里話吧,我也是沒媽的人,你明白嗎?我也是一個人送走了我媽,那時候,我沒想別人幫我,但是后來,我干了這一行,我就知道了,其實那時候我也需要別人幫幫我。這不丟人,你也不欠誰的,我?guī)偷氖悄悖彩钱斈甑奈易约骸?p> 杜興??蘖耍焊纾悄阏f,我媽在那邊會不會生我的氣?
吳大北撈起張餐巾紙給他擦了眼淚:不會的,我想要是大姐知道,這邊有人對他兒子好,愿意幫他一把,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兩人在車上目送黑衣的小杜向相反的方向走遠了,韓曉云感慨地說:
這孩子可不容易,一個人把自己的事全辦了,他媽也早做了準備,悄悄給他留下五萬塊錢,這些錢再加上街道那點補助,他上完高中再讀大學(xué)就能湊合過去了。
吳大北點上了煙,又掐了:沒了媽,自己不辦誰辦?他那個不成器的爹在醫(yī)院鬧,打傷了醫(yī)生,被關(guān)進去了。倒好了,不然將來也是個拖累。
吳大北。韓曉云轉(zhuǎn)身看著他說:我想……
怎么著,又想半夜跑我家去鬧鬼喝茶???恕不接待。
不是。大北,我想,如果你媽媽知道你這么幫別人,她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吳大北把臉往外面伸著,很快地伸手抹了下眼睛。半天,才悶悶地回了一句:人死如燈滅,她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