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天韓曉云都在麻木狀態(tài),只有在換衣服時短暫清醒,每件衣服都像喪服,黑色,白色,簡單款式,略活潑就是裙擺斜裁,幾件條紋內搭在里面很顯眼,剩下冬裝是灰和深藍。淺藍色套裝是操辦婚禮要出場合時置辦,配白色包和鞋,還有一條白色項鏈是王雨詩送她的,也跟衣服掛在一起,穿的時候方便。
高家杰看她穿戴起這一身,陡然一亮,笑著在背后抱住她說:這是不是就傳說中的小清新啊。韓曉云說:我是大清新,老清新。高家杰把頭側過去吻她,在那一分鐘里,她以為他們永不分離。然而如今回憶化為諷刺,自殺無非是對生活絕望厭倦,但她難道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她也是絕望和厭倦的一部分嗎?
如果你覺得我不好,我們可以分手。為什么做婚前財產公證,兩人都沒有多少像樣的財產,但公證得清楚明白,將來分起來不難看。王雨詩法律專業(yè)出身,早已在全公司科普得透徹,感情再好,可能會變,人再好,在財產面前,別挑戰(zhàn)人性,有言在先還不夠,最好有合約在先,不然誰保護你和你那一點點血汗錢?
只是像王雨詩這么聰明能干的人也想象不出這最壞的情形,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保護韓曉云,怎么才能從這樣的噩夢中走出來。
付錢的時候,高爸爸堅持掏出自己的銀行卡。韓曉云的手被他有點粗暴地推到了一邊去:他是我兒子,你得讓我給他花這個錢……再也不能給他花錢了我……
韓曉云說不出話來,高爸爸高大的身軀把她擠出了付款窗口,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后面排隊的人們,多半都帶著紅腫的眼睛,愁苦的臉。
走的是最簡單的流程,不是為了省錢,殯儀館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自動給選了最快當,最方便的,沒什么儀式。韓曉云知道這符合高家杰的喜好,他是個程序員,簡潔實用就行,越簡單分數越高,也符合以前老家那邊發(fā)送后事的傳統(tǒng),夭折的孩子和年輕人,還有自殺的人,都一切從簡,不可聲張,只有壽終正寢的老人,有兒女后代,枝繁葉茂,這才可操辦一場熱鬧白事,讓遠親近鄰來訴說逝者平生的好,所謂送終。
有人的人生有收尾,有人卻沒有,只是一個句號,甚至,是個問號。你真的就走了嗎?身在殯儀館中,周遭鬧哄哄的,不時傳來別人家凄慘的哭聲,韓曉云有強烈的荒謬感,死亡是一泓湖水,倒影出來的真實世界如此虛無,她身在其中,心卻失落在回憶里。
我為什么會在這樣的地方?家杰,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去地球上最庸俗的度假地,沙灘海浪豪華酒店,錢多就去夏威夷,馬爾代夫,錢少就去巴厘島,芭提雅,我們說好了,要睡千篇一律的特價蜜月套房,為了省錢只吃水果過一天,躺在床上不工作,不做愛,睡覺,睡覺,睡醒了就吃,吃完再睡。加班太多,我們對蜜月唯一的期望就是睡足覺,然后在海邊走走,讓海水濕一下腳背,曬太陽曬到后背赤紅,臉上起雀斑,再匆忙收拾行李,回去告訴大家說蜜月很完美,算是畢生最舒服的幾天。
接著,我們會繼續(xù)瘋狂工作,掙錢,還房貸,也許有多的時間一起看場電影,吃頓日本料理,也許錢再多一點,我們考慮要個孩子,等有了孩子,為了誰來看孩子,小房子怎么住說不定還要爭吵,上幼兒園怎么辦,上小學怎么辦,中高考又怎么辦,這中間我們會不會走狗屎運,積分落戶BJ,會不會我也能多掙點錢,我們一咬牙賣了房子移民去美國,或者加拿大,熬過新移民最初的艱難,我們找個工作,再攢錢買房子,生孩子養(yǎng)孩子,打發(fā)人生余下的漫長時光,在朋友圈里曬曬藍天白云照,共示我們終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人生給我們的可能性,沒有那么多。原本你和我,竭盡全力,能過上的,也不過就是這樣平庸的普通生活。但是我們曾經以為,有了彼此,有了所謂的愛情,我們的生活會閃亮一點,我們會更有勇氣去面對眼前瑣碎的種種煩惱,拉好了手,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一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走好下面的路,過關,打怪,花很長很長時間,等著升級時那浮夸的音樂聲。
我曾經以為是這樣,深信不疑,直到你就這么轉身離開。
高家杰的骨灰很白,高媽媽哭得站不住,高爸爸扶著她,韓曉云捧著骨灰盒,那些灰還有些許溫熱。她把手伸進去,讓灰從手指縫里漏出去,這時她終于確定,高家杰是不會回來了。
冰錐一樣刺骨的痛把她完全打穿,韓曉云的牙咬在嘴唇上,血印深深,后來才發(fā)覺,在當時她只希望眼淚不要掉在骨灰上,讓死者不安。
你會不安么,你那樣走了,你知道我的心情嗎,我很想你,你會也在天上說一聲想我嗎?
丁一鶴沒想到又看到這姑娘,韓曉云臉色蒼白憔悴,一朵花被風雨催折不過如此,她拿了個電腦包,站在外面等著丁一鶴出來。
今天他……火化了,我把他剩下的一些東西收拾了一下,有幾個U盤,移動硬盤什么的,我都給你帶來了,我沒看,你看吧。
丁一鶴不禁抬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成了灰色,他發(fā)現(xiàn)自己總在她面前無話可說:哦,行吧,那先跟我這兒放著,等查完了沒什么問題了我一起都交還給你。
嗯,都行。韓曉云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她累得頭都抬不起來。
對了你聽他說過比特幣的事沒有?丁一鶴問。
比特幣?韓曉云思索了一下:有吧,他說過這東西挺值錢的,具體怎么弄我不懂,我不是他那專業(yè)的,怎么,您覺得他……走,是跟比特幣有關系?
不好說。我只是有點懷疑,也許是多余的。再說,人家父親也當面跟我們說了那么久,想要個說法,我們怎么著也得查查,要不他這年紀,也就跟我差不多,怎么好端端就尋短見,我也想知道為什么。丁一鶴抓抓頭,他兩鬢角略有白發(fā),看著相貌比年紀要大。
查吧,我也有很多想死的時候,可我還得活著。韓曉云冷冷地說。
別這樣。丁一鶴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什么都那么不合適。
謝謝您了丁警官,我先走了。
那我送送。丁一鶴把韓曉云送出大門,這幾十步的路他硬是沒想出一句安慰的話。最后匆匆說了句慢著點。
BJ慣用的客套話里常見這句慢點兒,好像不管什么事,放慢了速度,我們就能提升安全系數,哪有那么簡單,韓曉云走路一向很快,這次也不例外,她看不見子走路的姿勢,丁一鶴能看見,她走路打晃兒了,那是一個人硬撐著,打碎了牙和血吞,完全是靠意志力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