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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待圓時花正好

第十章 縲紲之厄

月待圓時花正好 百里知秋 4404 2019-11-10 11:42:21

  在看守所里的一百天,是高恒清一生中最為灰暗最為難熬的一段日子。

  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人,是最能忍辱負重隨遇而安的。再苦的日子其實也能適應(yīng),時間一久神經(jīng)也就逐漸麻木了。每天重復(fù)著一樣的煎熬,一樣的期盼,像窩里的螞蟻,這讓高恒清時時想起“螻蟻偷生”這個成語。最令人難以承受的并不是這些看得到的東西,而是內(nèi)心里的那種焦慮,對案子發(fā)展無能為力的無力感,對未知結(jié)果的擔心,對家人的思念,等等等等。一切都令人焦慮,完全是一種折磨。

  進看書所八、九天之后,妻子為他請的律師到看守所會見了高恒清。除了本人的律師之外,在看守所被羈押期間一般是不能與親屬會見的,除非是判決后所謂的“投牢”前有一次機會,還有就是審判時能在法庭里順便見到家人一面。因此在押人員只有通過律師,才能了解案情進展,并順便知道家人的情況。律師給高恒清帶來了幾件衣物,已經(jīng)交到了門口,經(jīng)過檢查后會送到號里。

  律師打量著高恒清,他也打量著律師,像野地里兩只孤狼相遇。兩個人坐在不同的椅子上,中間隔著冰冷黝黑的鐵欄桿。律師自我介紹姓李,白白凈凈像個書生,拿了幾張紙先讓高恒清簽了名字按了紅手印,是委托書和授權(quán)書之類。和藹親切地介紹了一下案情又問了高恒清幾個問題之后,律師換了一種語氣,責怪口供不好,不該把所有事都攬在自己身上。律師說,以他多年的經(jīng)驗,筆錄上的那些事,不是高恒清一個人能決定能辦妥的。他提出的一個疑點倒也合情合理合乎實際,起碼公司財務(wù)部對每套房子來龍去脈應(yīng)該都了如指掌,能夠順利辦妥房屋預(yù)定和購買的更名手續(xù)并收取下家新客戶的房款,只憑高恒清的簽字是不可能暢通無阻的,因為高恒清并不分管財務(wù)部。而這其實也正是在經(jīng)偵支隊受審時,那個姓王的支隊長一開始勸說他如實交代的重點之一。另外,律師更是轉(zhuǎn)告了妻子對高恒清的不滿,指責他不該將所有的現(xiàn)金都說成是交給了自己,明眼人都知道這其實是怎么回事,哪個上家誰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原先預(yù)定的房子漲了價,痛痛快快一分錢不拿就紛紛退房呢?這自然也是支隊長當時暴怒的主要原因。對于高恒清始終堅持全部都由自己承擔這一點,妻子和律師顯然都心存疑惑和疑慮。疑惑的是他為什么要這么說,疑慮的是會因此而加重他的罪行和刑罰。面對律師質(zhì)詢的眼光,高恒清也不多說什么,只說自己經(jīng)過了慎重考慮,算是用一場賭博來爭取獲得最好的結(jié)果,要是賭輸了多蹲幾年大獄也就認栽了。他讓律師轉(zhuǎn)告妻子如果公安局要求退贓,就如數(shù)繳納給公安局,不必問為什么,更不必糾纏那些錢當初是不是全都真的給了自己,其他的事就只要安心照顧好孩子。律師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著有關(guān)的法律條文,高恒清卻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再多說。在律師不滿和疑惑的眼光中,管教打開烤在鐵椅子上的手腕把高恒清帶走了。

  又過了將近二十天,在辦理批捕手續(xù)的最后期限到來之前,檢察院來人宣告對高恒清正式批捕。從會見室簽完批捕通知書回到號里,高恒清足足沉默了兩三天,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一個人呆呆地想事情,其實腦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本來他還抱有一絲希望,幻想著能在批捕前被釋放,那就意味著這個案子就到此終止了。他知道,一般而言,檢察院都是在初步看完公安局移交的卷宗材料后覺得被法院宣判有罪的可能性很大之后才會批捕,也就是說基本上批捕之后不經(jīng)過宣判就從看守所安然無恙出去的可能性很小。想到年老的父母、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每每悲從中來,眼淚不聽命令地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即使他拼命掩飾也被號里其他人嘲諷了幾番。

  后面的日子里律師又來過幾回,還是老生常談,而且聽得出來妻子對高恒清把事情全部兜下來一個人扛的做法很是惱火,通過律師的嘴巴隔空傳遞過來的火氣比起初更大,說要是高恒清再不找機會把事情還原成本來應(yīng)該有的樣子,肯定會因為幫別人扛罪自己卻被多判幾年,那家里人為什么還要幫他東托關(guān)系西找人地費著精力花著錢欠著人情來回折騰呢?高恒清無從辯解,只是沉默。

  雖然與外界信息不通,完全不知道公安局和檢察院那邊對案情處理到什么程度,又都是什么看法,連律師每次對這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更多地只是口頭安慰著說是在爭取最好的結(jié)果。高恒清感覺到了妻子和律師的努力。前幾日經(jīng)偵大隊意外而又不意外地來外提,提票上寫的原因是“指認現(xiàn)場”,這種案子哪有什么現(xiàn)場需要指認?當管教在門外大喊“高恒清,辦案單位外提!”的時候,號頭和幾個活躍分子就起哄說這下高恒清慘了,要受皮肉之苦,高恒清自然也有些忐忑不安。而實際上到了經(jīng)偵大隊,擔心中的聲色俱厲和所謂的上手段都沒有發(fā)生。審訊時支隊長耐著那火爆的性子,一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想讓他把錢的實際去處和他上面授意的更大的領(lǐng)導(dǎo)交代出來,無奈高恒清還是在他反復(fù)再三強調(diào)的嚴重后果面前不為所動。

  高恒清心里有幾分安慰,又燃起了前些日子已經(jīng)基本熄滅的火苗。他已經(jīng)明確感覺到案子還是有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可能的,否則就根本不會有這次外提。他知道自己堅持原供,會讓妻子非常失望,但卻沒法跟律師說明其中的關(guān)節(jié)所在,只有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賭下去了。所有的誤會,也只有留待賭成功或者干脆不成功后跟妻子再好好解釋,現(xiàn)在實在是什么也不能說。只是如果賭博失敗的話,那就一時出不去了,不知道會判多少年,也許會挺長,出去時兒子應(yīng)該都已很大了。每每想到這里,高恒清總是一聲長嘆。

  思念和等待是一種煎熬。思念家人,等待結(jié)果。在這樣一種令人窒息令人心神交瘁的煎熬下,高恒清終于看到了希望。

  外提回來沒幾天的一個下午,負責管賬的警察在門外喊著每個人的新到賬的錢款數(shù)目,這是每周五的固定節(jié)目,同樣也能算是在押的嫌犯們的一個節(jié)日。賬上錢之前已經(jīng)花光或者就快要花光的,聽到自己的名字個個興高采烈,要是數(shù)字還比較理想就更加興奮,盤算著下周買點什么,即便也就是那么有限的幾樣。盼了好久沒聽到自己名字的,不免失望以及失落,想著下周那可憐的蘿卜湯和發(fā)糕傷心傷神。所以,不管是賬上來錢還是家屬送來過冬的衣物之類,都被叫做“送溫暖”。

  高恒清的名字被喊到三遍,錢數(shù)都是一千,一共三千元。第一次叫到他名字時,高恒清坐在地鋪上,看了看門口,沒有湊過去。他一向不愛湊熱鬧,更不愛往人堆里擠,門口早已擠滿了人。第二次叫到他時,他從鋪上下來,在門口那推人的外圍等著,想著等最后的時候上去問問是誰給打進來的錢,如果是家里打款過來,不會分兩次,一定是有別人給他打錢了。沒想到的是竟然有三個人這周給高恒清打錢,不等問明白,號頭和鋪上的幾個人便議論開了。

  吃過晚飯,大家熱烈地討論起今天來賬的事,這已成了每個周五吃過晚飯看電視前的常規(guī)節(jié)目。除了分享自己和別人的溫暖之外,賬上沒錢的還會琢磨著找哪個來賬的挪借一下。問到高恒清,他便如實說三筆錢都不是家屬存的,其中一個是當官的,另兩個根本就是陌生的名字。一個幾進宮的老皮子突然高聲喊著高恒清的名字,還對著他拱了拱手,大聲地說:“恭喜恭喜!老高你有好事了!”

  老皮子從年輕時便不走正路,偷雞摸狗混了大半輩子,對看守所和監(jiān)獄比對家里還熟悉。六十多歲的他進進出出這里已是家常便飯,對于里面的事和官司方面的道道兒經(jīng)歷和見識得多,分析得倒也有幾分道理。據(jù)他分析,這幾個人在高恒清進看守所時沒有給他賬上存錢,偏偏都兩個多月了才突然像商量好一樣,每人都打了1000元,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也帶來了一些信息。一種可能性是剛剛得到消息,另一種可能性是早就得到消息但是當時沒存錢。第一種可能性,由于另外兩個存錢的人的名字高恒清并不熟悉,可以基本排除,因為誰都不希望自己給別人存的錢別人卻不知道是自己存的。那么僅剩的第二種可能性便是早就知道高恒清進看守所,但案子結(jié)局不明朗或者干脆就是很不理想,所以不想有什么瓜葛。但到了今天這個時候,他們幾個突然差不多同時給高恒清存錢,應(yīng)該是抱著高恒清出來好見面的念頭。而另外那兩個沒用自己名字存錢,是出于一種謹慎的考慮,肯定也是官員之類的才會這樣,還是有所顧慮。用別人來存錢,一是不想張揚,二是高恒清出去后大家說起來也算是盡到了朋友的心意。三個人都同樣存了一千元,說明他們都覺得這個案子在一個月內(nèi)會有最后的結(jié)果。

  高恒清對官司里面這些彎彎繞兒不那么熟悉,但是他肯定不是笨蛋,否則在職場上也坐不到那樣的位子。聽了老皮子的話,自己心里再一琢磨,也就覺得老皮子說的可能還真就八九不離十。

  有了期盼,后面的日子就過得反而更慢,更加覺得煎熬。本來高恒清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號里的生活,內(nèi)心也逐漸平復(fù),不再去多思考案子的事情,甚至有了隨遇而安隨波逐流的念頭,這下看到了希望之后反倒每天坐立不安起來,如同一只蒼蠅在玻璃瓶里看到外面的光線就拼命不停撞著玻璃一樣。每次鐵門外的走廊里響起管教的腳步聲或者說話聲,他的目光便瞬間移向門口,心跳加快,總盼著管教喊一聲:“高恒清,釋放!”他也知道自己心太急了,哪有那么快就解決,而且要是有什么確切的消息,律師應(yīng)該早就提前來會見他告訴他了。本來已經(jīng)習慣的高恒清,后面的日子反而覺得度日如年。

  直到那天,律師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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