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在寂靜中醒來,沒有熙熙攘攘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也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甚至人們走在青石板上都是小心翼翼的樣子,唯恐鞋底觸到石板上發(fā)出聲音驚擾到還在夢鄉(xiāng)的人們。
子佩躡手躡腳來到子昂房門前輕輕推開,里面?zhèn)鞒鲚p微的鼾聲睡意正濃。子佩緩緩掩上房門,沿著木頭樓梯走到一樓的天井中間,抬頭看天井上方的黑瓦片在朝陽的照耀下正升騰起因露水的蒸發(fā)而形成的縷縷煙霧。
旁邊的一個木頭房門虛掩著,子佩好奇地走過去。外面的強光反襯出屋里的昏暗,站在門前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進來吧,孩子。”里面?zhèn)鞒瞿棠痰穆曇簟?p> 子佩循著聲音來到屋里,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張開時看到了坐在桌旁的奶奶。房間不大布置得也很簡單,一張八仙桌兩把椅子,僅此而已再沒有其他的家具擺設(shè)。奶奶雙手杵著拐杖端坐在椅子上,翹著頭微合雙眼仰視著對面的墻壁。
子佩轉(zhuǎn)頭看向墻壁時目光被定格了:整面墻壁掛滿了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大的小的,在從門縫中透過的微弱光線映照下一些照片已泛起微黃的色澤,彰顯時代的久遠(yuǎn)。
“奶奶,屋子這么暗怎么不開燈?您能看清楚嗎?”
“不用看,都在這里呢。”老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子佩走到墻壁前仔細(xì)端詳起來。
“奶奶,這是爺爺吧!”子佩翹起腳指著最大的一幅照片說,上面一個穿著藍(lán)色上衣黑色褲子的中年人,身后是兩尊一人多高的青花瓷瓶。
“對,是子昂的爺爺。你看身后那個大瓷瓶,是剛剛出窯的,后來送到BJ了?!蹦棠虧M臉的自豪,“他可是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把樁,沒有他燒不成的瓷器?!蹦棠痰难劾锍錆M了幸福的回憶。
“把樁是什么?”
“把樁可是非常厲害的人,是燒窯的關(guān)鍵人物,沒有他的口令誰也不能點火或者撤火,也不能開窖!整窯的瓷胚能不能燒成或是成色的好壞都靠他一個人。”奶奶興奮地站起身,拄著拐杖走到墻前,眼神奕奕放光。
“好厲害!”子佩嘖嘖稱贊。再仔細(xì)看上去,子昂和爺爺?shù)拿婷驳故呛芟嘞衲亍?p> “那這個一定是您了!”子佩指著一幅雙人照片,上面一個扎著又粗又長辮子的俊俏女子和爺爺靠在一起。
“嗯,那個是我出嫁時的照片,娘家陪嫁個這個我就結(jié)婚了?!蹦棠绦χ噶酥干砗蟮陌讼勺溃斑@一晃都六、七十年了,走了很多人只剩下了我。”奶奶不無感慨的說。
“奶奶,您一個人住這兒多不方便,為什么不和兒女住到城里呀?”
“人老了,家鄉(xiāng)就是自己的全部,自己早已成為家鄉(xiāng)的一部分了,分不開,也隔不了?!?p> 看到老人有些傷感,子佩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奶奶,子昂長得很像您呀。
果然,一提到孫子老人精神立刻抖擻起來。她指著左下側(cè)的一幅照片說,這是子昂一歲時候的照片。那年贛江發(fā)大水,西瓦窯所有的瓷器作坊都被洪水漫灌了無一幸免。洪水是半夜突然沖到這里的,子昂的爸爸媽媽不在家,我和他爺爺就把這小子放在一個晾曬糧食的大籮筐里,心想如果洪水沖進來這個大籮筐至少還能載著他漂浮一段時間。沒想到這娃命大遇到貴人了,洪水已經(jīng)漫到房頂,我和他爺爺拖著大籮筐騎在馬頭墻上就快要撐不住時,一隊解放軍戰(zhàn)士劃著小船把我們救了下來。當(dāng)時他還不知危險坐在筐上咯咯笑個不停呢。
談起往事,奶奶的眼角噙著點點淚花。
“又在說我嗎?奶奶?!彼巫影翰恢裁磿r候進來站在了身后。
“對呀,我的孫兒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呀!”老人眉開眼笑地望著眼前高大帥氣的孫子。
整個上午老人指著墻上的照片敘述著每一副照片的人和事。都說人越老記憶力越差,奶奶卻是例外,她記得照片上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也許很久沒有人聽她回憶敘述陳年往事,老人竟沒覺得絲毫勞累連續(xù)講了一個上午,直到外面的大門響動,那個負(fù)責(zé)照顧奶奶的遠(yuǎn)房姑姑走進來才停下。
中午時分,陽光照進天井,四周變得明亮而溫暖起來。姑姑烹飪的飯菜香氣也隨著溫度的升高四溢開來,叫醒了大家的味蕾。吃飯的時候姑姑當(dāng)著奶奶的面抱怨說奶奶最近越來越任性了,常常一個人偷偷去后面的作坊里也不知去干什么,怕她摔倒出危險,當(dāng)晚輩的勸她不要去她也不聽,今天大孫子在這兒呢一定要勸勸她??蛇€沒等子昂開口,奶奶就先擺起手來,我沒事的!沒事的!像個孩子一樣任性又固執(zhí)。
午飯過后,奶奶趁著姑姑洗碗的時候偷偷提議下午帶子佩去屋子后面廢棄的作坊看看。見奶奶高興的樣子,子昂欣然接受,不過提出以后奶奶可不能再一個人往后面去。
趁著午后暖融融的陽光,祖孫三人來到了宋家已經(jīng)廢棄的制瓷大作坊。作坊是一個三面圍墻一面敞開的大房子,高高的人字形房頂覆蓋著深灰色的瓦片,瓦片間蒿草雜生。從老宅到作坊有百十米的距離,中間還隔著一條不足一米的水渠,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涸了。奶奶說這是怕窖爐的火苗被風(fēng)吹到老宅引起火災(zāi)而人工修建的水渠,實際上沿著水渠還有二十幾家這樣結(jié)構(gòu)的建筑一字排開,奶奶說當(dāng)年這里可是繁榮興盛得很呢。
作坊里靠墻的地上立著十幾個拉坯機,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只有最右側(cè)的機器干凈利落一塵不染,像是有人擦拭過。
“奶奶,這個拉坯機還能用嗎?”子昂拾起最右側(cè)機器上的電線問。
“你去試試?!蹦棠讨噶酥笁ι系碾娫床遄?p> 子昂小心地連上電源,轟的一聲機器轉(zhuǎn)動起來。
“真的好用!”子昂興奮地說。
“當(dāng)然好用,我天天來看它,給它保養(yǎng),這臺拉坯機可是你爺爺專用的?!蹦棠痰穆曇粲行┻煅省?p> 看著嗡嗡轉(zhuǎn)動的機器子昂一時興起,回想起小時候經(jīng)常坐在爺爺懷里看爺爺拉胚的情景忽然有了想要燒制些瓷器的沖動?!澳棠?,我們就用爺爺用過的這個拉胚機做些東西好不好?”
這個想法正中奶奶下懷,于是祖孫三人一拍即合,說干就干。子昂在墻角處找到了幾個制瓷用的泥塊,子佩去屋里提來一桶水,
然后子昂像模像樣地坐在拉坯機后面拉起胚來。
“你拉坯的樣子可真像你爺爺呀!連腿腳擺放的姿勢都一摸一樣?!蓖皖^認(rèn)真拉坯的子昂,奶奶兩只手放在胸前喃喃的說,眼角閃著淚光。子佩連忙蹲到奶奶身邊,輕輕擦拭奶奶眼角的淚花。
拉坯機不停地旋轉(zhuǎn),子昂在奶奶的指導(dǎo)下果真做出了幾個碗和罐子。雖然樣子有點丑,但畢竟成型了。
“子佩,你想要什么?我做給你?!弊影河行┭笱蟮靡獾貑栒龑W⒌囟⒅鴻C器的子佩。
“都可以呀?!弊优鍧M臉崇拜的回答。
“做個什么呢?”子昂略加思索,“小時候爺爺教我做過哨子,不如做一對哨子吧?!?p> “你會做哨子?就用這個泥巴?”子佩滿臉懷疑。
“瞧好吧!”子昂自信地翹起了下巴。
接下來的幾天,子昂跟子佩在奶奶的指導(dǎo)下,嚴(yán)格按著爺爺在世時的制瓷流程,印坯、利坯、曬坯、刻花、施釉等終于到了最后一步——燒窯。奶奶讓子昂用磚頭把窯爐完全封堵上,只留下一個小孔用來觀察火勢。
點火,奶奶一聲令下,子昂點燃了爐窯底部的松木,火焰瞬間升騰起來,爐膛中傳出呼呼火焰燃燒的聲音。接下來奶奶坐在爐前,時不時讓子昂扶起自己看看窖爐小孔里的火勢,然后指揮子昂子佩往爐膛里加煤塊。傍晚的時候通紅的火光吸引了附近的居民紛紛前來觀看,因為好久沒有看到窖爐生火的樣子了。奶奶也很興奮,不停地對子昂說,瓷器還是用土窯燒的比較好,有靈氣。你爸爸那個什么瓷器廠都是用電爐燒的,沒靈氣也沒人氣,然后嘆氣搖頭。
姑姑也來了,看到眼前的景象責(zé)怪起子昂不但沒勸阻住奶奶竟然還和她老人家一起瘋鬧,把陳年不用的窖爐也點燃了。奶奶卻像個孩子一樣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說,這才是西瓦窯應(yīng)該有的樣子,這才是日子應(yīng)該過的樣子。
兩天后爐火熄滅,窖爐也冷卻下來,啟窯的時刻聚集了周圍的一些鄰居,大家都屏氣凝神等待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子昂懷著忐忑的心情取下封門上的磚塊,推出放坯體的匣缽。旁邊的子佩緊張地閉上眼睛不敢多看一眼。想著兩天來自己跟子昂吃住在爐邊辛苦地堅守,不知今天有什么回報,心理默默祈禱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可是周圍怎么沒有歡呼聲?甚至一點聲音都沒有?子佩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果然當(dāng)子佩緩緩睜開眼睛時,眼前的景象讓她心塞塞:匣缽里的坯體上裂痕累累,竟沒有一只完好的瓷器產(chǎn)生。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各自散開,眼前只剩下了面面相覷的奶奶和子昂。
“哎,看來這個窖爐還是只聽你爺爺?shù)模 蹦棠虈@口氣拄著拐杖緩緩地向老宅方向走去。
“都是我不好,還是在窖爐邊長大的孩子呢,哎,慚愧呀!”看到奶奶失望的背影子昂心理很難受。
兩天四十八小時的堅守?fù)Q來這個結(jié)果,子佩不甘心,伸出一雙玉手在匣缽里摸來摸去,忽然一對長條形光潤潔白的哨子呈現(xiàn)在眼前。子佩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放在唇邊輕輕一吹,立刻清脆悅耳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聽到聲音子昂連忙抓起另一只輕吹起來,咻咻咻,聲音低緩悠長。
兩人目光相碰會心一笑。
“一人一只?!弊影赫f,“我小時候非常淘氣,爺爺說掛在脖子上,有危險吹哨子,爺爺會來救我。現(xiàn)在你收好它,遇到危急情況就吹響它,我就會像蜘蛛俠一樣立刻出現(xiàn)在你身邊?!闭f著擺出一副蓋世英雄的樣子。
“嗯!”子佩被他夸張樣子逗樂了,然后用力地點頭。
相聚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一周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年關(guān)也快到了。心急的人家門前已經(jīng)掛起了大紅燈籠,巷子里拎著大包小包返鄉(xiāng)的人陸續(xù)多起來,西瓦窯的各個角落漸漸洋溢起節(jié)日的氣氛。
“再呆一天行嗎?”站臺上子昂摟著子佩問。
“不行的,旅店老板都打三次電話催了。”
“哎!好吧,路上要注意安全?!?p> 一聲長鳴火車進站了,子昂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子佩。他看著她嬌小的身影閃進車廂,情不自禁地奔上前貼到了冰冷的車窗上。
“路上小心,到了要打電話?!弊影捍舐暤睾爸?,雖然知道其實里面一點兒也聽不到他的喊聲。
車廂里的子佩隔著玻璃窗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一樣微笑著用力點頭,可在火車啟動的一剎那,想到還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再見面,她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站臺上的子昂看到子佩流淚也禁不住鼻子一酸,他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能像女孩子一樣流淚。從衣兜里取出陶瓷哨子不停地?fù)]動,可當(dāng)看到火車徐徐開走時還是沒能抑制住眼淚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