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撕下面具
時間能治愈一切創(chuàng)傷——這句話并非適用于所有人。曾被揭開的痛,即使愈合了,傷痕卻永遠停留在那里。只是有人選擇遺忘,有人卻時常緬懷。
Demon毋庸置疑就屬于后者。
Tony一面思索著,一面走在前往酒店的路上。過去這兩年,Demon從未踏進工作室半步,他把自己完全封閉在了狹窄的世界里。不行,他不能再這樣看著他荒廢了自己。今天,工作室來了兩位特別的客人。Tony心里隱隱覺得,這會是一個讓他重振的機會。
房門打開了,迎接他的是一片幽冥般的灰暗,陰沉沉的。一陣無名之火涌了上來,Tony二話不說走到窗前。
窗簾被猛地拉開,五月里絢爛的陽光一下子涌入屋內(nèi)。隨著房間里的一切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他憂慮地瞅了一眼四周:到處都落滿了煙灰。一箱箱的酒瓶堆在角落里。
Demon已坐回到吧臺前的高腳凳上,一只手肘支在桌上。在他面前,放著一個煙盒,兩瓶酒和幾只酒杯。一截截冷煙蒂擠在透明的煙灰缸里。
Tony走上前,在他身旁坐下。而仿佛當他是真空似的,Demon一言不發(fā),用銀制打火機燃起一支煙。他吸了口,又靜靜地伸手拿酒杯。喝下半杯后,再次將煙舉到唇邊。
Tony用探究的目光盯著他,看著煙霧從他嘴里緩緩?fù)鲁?。余煙裊裊,遮住了Demon的眼睛,像一層面紗一樣包圍著他,使他處于一種不可接近的飄渺之中。他看上去也如半睡半醒似的,神色恍惚,面容卻極其平靜。Tony明白,他已為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這副面具恐怕永遠都不會被打破。
“你把我的寂靜攪壞了?!?Demon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語氣里沒有抱怨的意味,好像只是陳述事實。
Tony默認地笑笑,輕輕聳了聳肩。他的目光低垂,視線不期然地落在Demon的手腕上。一小圈淡褐色印痕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手腕上怎么多了塊胎記?” Tony不解地問。
“沒什么。放心,沒癮?!?Demon的眼睛微微閃爍了下,喝干了酒。
Tony瞥了眼酒杯和燃燒著的煙頭。他豁然明白過來,怒氣再次升起。
“你不要告訴我,這是你的杰作?!彼卦V道。
Demon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慢騰騰地說:“如果你是來教訓(xùn)我的,就請回吧。”
“天哪,” Tony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是瘋了嗎?”
“哼,” Demon苦笑著說,“我倒希望我是瘋了。”
清醒的人才會痛苦。Tony不會知道,現(xiàn)實的鞭撻有多么地折磨著他,令他痛不欲生。如果他的神智混亂,能讓這一切在幻想中瓦解該有多好。他心里想著,又摸出一根煙。
“真是瘋了!” Tony大喊一聲,啪的一聲奪去他手里的香煙,“告訴我,你還要把你的痛苦拽多遠?你還要這樣一蹶不振到什么時候?難道對葉波心的愧疚,你就要痛恨自己到自我摧殘的程度嗎?”他愈說愈氣岔,“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使她回到你身邊來嗎?”
“別說了。”
“好!我只有最后一句話,”他一臉憤慨,抽身離開時說,“一個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老師帶了一個孩子來找你,我讓他們等在會議室了。不過,我現(xiàn)在就回去打發(fā)他們走!”
“等一下?!?p> Tony在心里偷偷笑了,他聽著Demon說道:“好好招待下。我稍后過來?!?p> Demon沐浴后,站在鏡前。
他已經(jīng)有兩年多的時間沒有照過鏡子。這時,鏡里映出了一張饑餓瘦削的面容。凹陷的眼窩里,眼睛閃閃發(fā)亮。他刮去密密的胡茬,換上干凈的白色襯衫。這么長時間以來,這是第一次這么清爽過。
他邁步走進會議室。安娜一看到他就站了起來,朝Demon點頭致意。他示意她坐下,接著,目光轉(zhuǎn)向安娜身邊的孩子。
他記得這個孩子,是那個愛哭的、幽怨的小男孩。
“是叫圖圖沒錯吧?”
安娜面露詫異地點點頭。沒有想到時隔這么久,他居然還能叫出孩子的名字。
顯然,在成長的歲月中,這個男孩逐漸消除了自身的不安全感,變得明朗活潑了許多。他睜著膽怯而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一面著手對付眼前的美食——一份精致的草莓蛋糕。只見他沒有用湯匙,而是湊低身子,直接用牙齒咬了滿滿一大口,心滿意足地送入嘴里。吃一口蛋糕,又呷一口飲料,獨自沉浸在享受美味的世界里。
就在Demon把視線投向男孩的時候,安娜也在悄悄地打量著他。她注意到那張迷人的面孔上籠罩著一層憔悴不堪的陰影。依然是近乎淡漠的神情,卻多了一絲憂郁和凝重,并且更加的沉默寡言。有時,從他眼里甚至透出一種憤怒的感覺,好像對世事深惡痛絕。然而,剛剛有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他堅硬的面容突然有片刻的舒緩,顯得寧靜安詳。
那只是一剎那的功夫,現(xiàn)在Demon已恢復(fù)了常態(tài),倨傲且難以接近。
安娜把兩手交疊在面前,開始打破沉默:
“不好意思,今天這么冒昧地過來。我知道這是太唐突了,但是——”
她瞥了眼圖圖,斟酌了下措辭,繼續(xù)說道:
“關(guān)于葉波心的事,我一直都沒對孩子們說,我想你可以理解……我原本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墒牵瑑赡赀^去了,他們始終記得她。所以,請您諒解,我不得不帶一個孩子過來,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時候,男孩像是會意似地突然抬起頭,瞅著Demon問道:
“Max什么時候過來看我們?”
從余光中,Demon看到安娜輕輕地搖了搖頭,仿佛在懇求他:請不要把真相說出來。
他沉吟了下回答:“她會在你們忘掉她前過來的。”
“會忘記她嗎?”
圖圖皺起了眉頭,雙手絞在了一起。他苦惱地、可憐地望著Demon,不知如何回答。
是呀,他確實給孩子出了這樣一個難題。
像是為了擺脫這層窘迫似的,男孩轉(zhuǎn)向安娜:
“安娜,我們什么時候能再上課啊?”
“嗯,”安娜的臉上努力露出振奮的神色,“等屋頂漏水的地方修好了就可以咯,很快的,我們再等幾天,好嗎?”
圖圖略顯失望地點了點頭。
關(guān)于那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記憶慢慢浮了上來。Demon仍然能看到那些情景:教室里的墻皮剝落,椅子咯吱作響,好幾處角落都已潮濕發(fā)霉。他的心頭突然閃過一個主意。
“請等我一下。”他說,走出了會議室。
半晌后,Demon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
“請看下,如果沒有異議的話,在上面簽下名?!?p> 安娜拿起材料,緩慢而認真地讀著,臉上的神情越來越驚訝。
這是一份關(guān)于學(xué)校重建的合約。合約上注明:Demon建筑所將無償承擔所有建造、裝修等費用。
“我的天啊——”她喊道,震驚地看著他。“我不是在做夢吧?是真的嗎?”
“你知道,你只要在上面簽下字,它就能變成事實。”
他說的是多么從容、鎮(zhèn)定、自如!眼神又是如此坦白、真摯,完全沒有施惠者那種過分熱情或者高高在上的架勢。安娜感到更加羞愧難當。這個恩惠太大,太大了。但另一方面,她承認,它著實令人難以抗拒。
對孩子們來說這是多么可喜的事!意味著他們將和城里的孩子一樣,坐在寬敞、明亮又舒適的教室里,不必再肩挨著肩穿過狹窄的過道,不必再抵御冬天的寒風(fēng)和夏日的酷暑。
她知道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然而,安娜兩手捂住眼睛,仍禁不住小聲啜泣起來。過了片刻,她終于抑制住自己,囁嚅地說道:
“謝謝,謝謝,真的太感謝了?!彼恼Z言是多么貧乏啊,除了感謝,她說不出其他話來。
“不用謝我?!?Demon簡短地說,他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保持著淡漠而疏離的舉止。安娜心里明白,他會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葉波心的緣故。
她向他投去溫厚的目光,從包里翻出一件東西,遞到Demon的手上。
這是一本薄薄的小書。封皮上印著“小王子”。從前,葉波心常常給孩子們朗讀它。
Demon的目光似乎越過這本書,陷入了回憶之中。安娜耐心地等待著,片刻后,他終于回過神來,喃喃自語地重復(fù)道:
“一定要裝公廁。對,一定要裝公廁?!?p> 安娜心禁不住笑了。她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仿佛知道是要告辭的時候了,圖圖突然邁著小步,走到Demon跟前,向他揮揮手,示意他蹲下。Demon冷冷地看著,沒有彎腰,氣氛顯得相當尷尬。
安娜急忙沖上前,半蹲在男孩的身邊。
她感到很是驚異,詢問他要做什么?
一臉委屈的圖圖松開握緊的小拳頭,一顆白色包裝的軟糖露了出來。
安娜認出是先前給他的一顆,記得當時她還問他,為什么把糖攥在手里不吃呢?他半天不說話。
現(xiàn)在他把這個小小的白色糖果放在手掌上伸到Demon面前。
“我不吃這個。” Demon拒絕得很干脆。然而他停頓了一下,補充了一句:“謝謝?!?p> 圖圖向他搖搖頭?!斑@顆給Max吃,白色的不甜,而且小,Max喜歡吃小的?!?p> 聽到這句話時,Demon的心猛然一抽,仿佛停止了跳動。
記憶伴著心疼的感覺一齊涌上心頭,他的眼眶逐漸濕潤。
就在這一刻,他撕下了他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