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冬,青州,杜府。
屋里燒著銀絲炭,溫暖如春,又是熏著香,淡淡的百合香十分怡人。
著木蘭色纏枝對襟錦衫,一習(xí)撒花素色百褶裙,半發(fā)綰了一個隨常云髻,不戴珠翠,不著脂粉的一個少女正淺淺笑著把手中的帕子收了最后一針,用剪子仔細(xì)斷了線。
旁邊的曾師父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快拆了繡架,讓我看看。
一幅二尺長,一尺寬的帕子鋪在了桌案上,只見幾株芰荷亭亭玉立,碧葉軟軟柔柔地伏在水面,構(gòu)圖視野雖小,但勝在嬌俏可愛。
翻過去,帕子的背面,綠蓬紅蓮,浮葉下游了幾尾錦鯉,魚身搖擺,輕薄透明,竟是栩栩如生。
曾師父用指腹撫過,虛實排針,針跡點滴不露,輕盈與渾厚相得益彰。
“姑娘的雙面三異之繡,天衣無縫?!痹鴰煾高@是發(fā)自己真心的贊美。
“若善不敢自傲,倒是嬤嬤教得實在好。”杜若善在旁淺淺笑著。
曾師父“呵呵”地笑了起來,貴女芳齡十三,天真爛漫,雖然年紀(jì)小,但大方得度,勤思奮學(xué)。更何況,這少女在丹青與繡藝的天賦極高,假以時日,必成大家。
“時辰不早了,我明日再來?!?p> “好?!倍湃羯祁h首,一扯金鈴,近身侍候的東月捧著兩盞熱茶進(jìn)來。
飲過熱茶,兩人披了大氅,捧了手爐,走過了夾道。
送走了曾師父之后,杜若善去了后花園的暖房。
數(shù)九隆冬,樹木枯萎,百花調(diào)零,但在精心打理的暖房有著春日才盛開的嬌花。
暖房的墻壁用云母粉的膠泥涂了,既防潮又避寒,也能省了不少炭。
這暖房并不大,只見約有十多盆花草錯落地擺架子上,分別有水仙、山茶、君子蘭、海棠等等。這片花,當(dāng)屬君子蘭最是難養(yǎng)了,花匠得力,竟也讓它有了兩個花骨朵。
一株紫葳養(yǎng)在了一個滿抱的花盆,枝葉繁茂,纏繞掛滿著暖房的架子,煞是好看。
只見中央有一青花大缸,因著天氣驟冷,便把這養(yǎng)魚的大缸移到了暖房,近了看去是五彩斑斕的錦鯉和一株子午蓮,水質(zhì)清清透透。
杜若善專心致志地盯著水中的錦鯉。
這是曾師父的規(guī)矩,繡活一個時辰后必須要練目,得看著游動的錦鯉一刻鐘,免得日后成了魚目珠子,就得不償失了。
東月挑了簾子,說道:“姑娘,大爺喚你去他書房?!?p> 最近父親政務(wù)十分繁忙,這午膳的時分,還要見她,可見有重要之事與她說。
想來,父親抽空見了她這一面,日后定會更加忙碌。
本就悶悶不樂,一想父親最近都在打點著回京的事宜,她已經(jīng)隱隱猜測到父親找她是何事了,心中更是十分失落。
“走吧?!?p> 才下完一場雨,空中仍似乎飄著雨絲,但鼻息間清洌無比。
東月?lián)沃话延图垈愀谒砗蟆?p> 守院門的兩個婆子見是姑娘,作了一禮,不卑不亢地又繼續(xù)站著。
杜若善帶著東月走了進(jìn)去。院子眾奴仆見是姑娘都一一行禮。
杜若善走了進(jìn)去,讓東月留在外頭。
“父親?!边M(jìn)了書房,杜若善喚了一聲,便乖順地坐到一旁椅子。
書房的布置極為簡單,只兩面高頂?shù)臅?,整整齊齊地放滿了書。還見一張花梨長桌子,一個青檀筆架子,一端青玉硯,一個筆托,再不見多余的擺設(shè)。
杜達(dá)瑜任青州知州,此時坐在長桌前,留著長須,身段清癯,膚色白凈,有著讀書人儒雅氣質(zhì),也有著身居高位的不威自嚴(yán)。
他早知女兒心思細(xì)膩,也許她已料到此番喚她前來是何事了,道:“過些時日父親與你一同回京都大宅,只是此次回去了,你就得留下跟你祖母學(xué)規(guī)矩?!?p> 杜若善也不望她父親,挑了一下眉,低著頭輕輕軟軟地說道:“學(xué)規(guī)矩?難道我不能回外祖母家么?”
杜若善說出此話有因,她雖是在京都出生,但因母親在她不足周歲時便逝了,三歲的她就跟著父親前往青州上任,此后只是每年跟著父親進(jìn)京朝賀,進(jìn)而會在大宅過完正月便返回青州。
她并沒有做好在京都大宅待這么久的準(zhǔn)備,聽父親的意思,她要在那里待到出嫁了。杜若善深眨一下眼睛,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暗想著,她再是不愿意,也不能成為父親的負(fù)擔(dān)。
這兩三年來,祖母常說,父親一家子都在外邊,沒個想念,就想留下她陪著。這話里的意思一則怪父親不能伺親,還要把女兒都教壞了,不孝敬她這個做祖母的。二則,怪他不肯把女兒放出手心,還怕她不是親祖母虧待了他的女兒。
杜達(dá)瑜為杜家長子,非杜周氏所出。杜周氏是在杜達(dá)瑜七歲時進(jìn)的門,育有一子一女。
聽著這軟糯的聲音,杜達(dá)瑜的心軟了半分,想到過去自己前往甘州那樣的苦寒之地任職,只能把杜若善留在她外祖父家待了兩年,因此女兒與外祖家特別親近。
女兒在莞州之時,杜周氏更是時常催促著讓她回大宅,他舍不得女兒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大宅,便把她從莞州接回來繼續(xù)帶在身邊。
如今女兒十三歲了,是議親的年紀(jì),去了京都之后見識會廣闊些。再則,那里畢竟是杜家大宅,無論如何都得要回去住一段時間的。
杜大爺沉思片刻,道:“《道德經(jīng)》第八章?!?p> 杜若善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p> “父親為你取名若善便是出自于此,其一,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其二,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其三,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番送你進(jìn)京,你可了解父親的苦心?!?p> 杜達(dá)瑜說罷,也不看自己的女兒,她自小聰慧,常常無須自己多言,便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了。
話雖是這么說,但杜達(dá)瑜甚是不舍,他只有這么一個寶貝疙瘩,養(yǎng)在身邊,捧在手心,寵了這么多年。他怕女兒再推搪一二,忍不住心軟。
杜若善低著頭,腦袋沉重,她如何不懂這個道理,嬌花必摧,父親送她進(jìn)京不過是讓她歷練罷了。
罷了,罷了,杜若善點點頭。
杜達(dá)瑜悄悄地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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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后,杜家雇了一條船,插了把官旗,一般賊人可不敢動官船。
船上除了父女倆,還有近身侍候父女倆的一眾奴仆,以及杜若善的母親蘇氏的兩戶陪嫁。
蘇氏的陪嫁大部分都在京都,守著蘇氏的幾個莊子以及打理著一些鋪子。
因著杜達(dá)瑜在青州也置了兩個鋪子還有三兩個莊子讓女兒練手,所以這船上的兩戶人家多年前便從京都去了青州聽候杜若善的差遣。
歸京之前,杜達(dá)瑜把這些鋪子莊子都賣了,人就空了出來,杜若善便把他們帶在身邊進(jìn)京,想著日后用人也順手些。
此時,杜若善歪著頭靠在船欄上,懶懶地盯著岸邊飛逝的高山。再走一段時日,這江水就會結(jié)冰了,便不能走水路了,上了岸,還得走三四天才到京都。
這樣行程,杜若善可是輕車熟路了,每年回去可都不是這樣。
“姑娘,可不許這樣懶趴著,這風(fēng)能刮入骨子里?!痹S嬤嬤手里捧著一件黑貂毛大氅走了出來,趕緊披在了她身上,隨后輕輕地睨了一眼站一旁的東月,道:“怎么也不勸勸姑娘?!?p> 東月悻悻地笑著,也沒有說話。
許嬤嬤嘮叨道:“姑娘,回屋了去?!?p> “這哪是屋,不過是能裝人的匣子罷了?!倍湃羯普玖似饋?,細(xì)語嘟喃地著。
許嬤嬤全身心都放在她身上,自然聽得見她在嚷什么,抿著嘴笑,跟著她走進(jìn)了那個能裝人的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