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雪原上寒霧極重,李瑁孤身一人騎著馬前往阿布思臨時駐扎的大營,可身后三里外還是跟了李立率領的五百龍武,謝北亭和元真也在其中。
狐貍眼厚著臉皮說,這五百騎是出來察看地形的。
李??钢B夜趕制的赤雪旗,這是全憑尉遲蓋的記憶還原而出,紅底黑字,上面寫著篆體的“赤雪”兩字。
阿布思的行軍大營就扎在城外四五十里處,先頭部隊已經開始集結,準備發(fā)起第二輪攻城戰(zhàn),可讓這些突厥人萬萬沒想到,唐軍敢一人先來叫陣。
有一騎到了百丈外來確認李瑁的身份,視距增強的李瑁也認得此人,正是阿布思賬下那個鷹眼神箭手。
李瑁下馬后將赤雪旗往地上一插,他撣去這身老舊赤雪甲上的雪粒子,這時回望了眼破城子方向。
一眼萬年。
得知是大唐壽王前來叫陣的突厥人炸開了,人數(shù)越聚越多,還分出幾小隊人馬去打探四周,生怕唐軍有什么陰謀。
李瑁緩緩走到戰(zhàn)馬身邊取下牛皮囊和豎盾,再拍拍馬脖子讓它自個先回城,他接著將盾牌往雪地一扔,透過寒霧面朝三萬突厥兵,打開牛皮囊喝起里面的綠蟻。
轉眼有一萬之眾的突厥兵集結完畢,他們已經開始用突厥語在叫囂,隨時可能發(fā)起進攻,李瑁全身在綠蟻的作用下漸熱,他微微一笑盡是殺氣,兀自呢喃一句:
“這個時候來根煙就好了。”
在李瑁身后三里外的元真問向謝北亭:“真的不據城而戰(zhàn)?”
謝北亭縮在貂領大裘中,笑道:“據城而戰(zhàn)適合敵眾我寡的防御戰(zhàn),但我們有八千余鐵騎,施己之長方能大獲全勝。放心吧元七兄,只要那齊風把我的錦囊?guī)У搅死钏脴I(yè)那,今日這一戰(zhàn)我大唐必贏!”
元真溫和一笑,他讀的是圣賢書,兵法謀略之事,就有勞身邊這位北庭軍師了,只是狼破營的六千騎兵在這雪原上不見蹤影,他們此時正在哪里?
謝北亭其實并不擔心接下來這一戰(zhàn),因為人已盡其事,剩下的就看天意了,他極目望向被寒霧遮蔽的正前方,打斷了元真的思緒問道:“元七兄,我越來越能體會到你們?yōu)槭裁匆@么追隨壽王了,咱們的壽王啊,原來不止重情,還重義!話不多,人很沉,卻能讓人情不自禁地追隨!”
元真目光豪邁,重重的點了點頭,在身后的李立及五百龍武亦如是!
突厥人開始進攻了,天地也為之一動,瀚海特有的狂風席卷而過,雪粒子襲面生疼,卻吹散了寒霧,雪地在數(shù)萬鐵蹄的踐踏下顫動不止,驚人肝膽。
元真面色轉而緊張,倒是謝北亭扯著嘴角安慰道:“元榜眼,這世道死的最快的就是忠義之輩,所以你別急,可別讓那六千狼破看扁了咱們壽王?!?p> 謝北亭的話聽起來涼薄諷刺,可元真細品之下卻覺得是不爭的大道理,想來是狼破營就要來了,作為赤雪軍的頭號崇拜者,他謝北亭定是追憶起了往事,有感而發(fā)難免有些傷春悲秋。
在元真轉念的同時,天空中已經出現(xiàn)一蓬烏云,那是數(shù)千支如蝗飛箭。
李瑁撿起豎盾傲然站立,抬頭望著即將磅礴而下的箭雨,不禁感嘆,這個草原上崛起了多少個強大民族,但很大原因輸在了兵器的打造上,但隨著后世的兵器發(fā)展地越來越強大,也漸漸失去了冷兵器世界那種鐵血沙場的味道。
轉眼箭雨釘向大地,李瑁舉起這面御賜的精鋼盾牌,任憑它們摧殘而下。
起初是箭鏃被盾牌的紋飾彈開,然后是偶有幾箭穿入精鋼,但被內里的牛皮給牢牢擋住。
第一輪箭雨就這么過了,李瑁身周遍地箭桿密如雜草,大概過了三息的時光,又是一波箭雨。
當?shù)诙赀^去后,盾牌上已經釘滿了箭矢。
突厥人已經不想浪費多余的箭,最后的幾十丈距離他們選擇了沖刺。
這回發(fā)起沖擊的應該是阿布思麾下的精銳鐵騎,因為他們不止自己身披皮鎧,連戰(zhàn)馬也覆上了重甲。
李瑁沒有丟掉盾牌,因為在他們側翼還有冷箭不斷射來,直到當先的騎兵近在眼前,他才棄盾拔刀,兩眼轉赤紅。
迎著萬騎席卷而來的雪風,突厥兵的喊殺聲震耳欲聾,他們怒目猙獰,槍尖上泛著冷光,可這一刻的赤殤狂躁不已。
視角不斷后撤,三里后是謝北亭元真及李立的五百龍武,而在更遠的后方還有尉遲蓋郭鶴為首的一千五百騎,而在最遠的破城子天門,滿目焦尸被覆上了雪,城墻上站著赤慕煙,另外還站著一個根本與北庭無關的人。
吐蕃月公主項云嫣。
“你是不是很想去?”項云嫣臉上沒有遮白紗,她沒有隨李瑁直奔北庭,而是半道孤身去了涼州,應該是去涼王府祠堂祭拜了。
她是初次見赤慕煙,但因為兩人的身世,加上氣質上的相近,倒是能相見如故。
赤慕煙沒有說話,但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項云嫣同樣望向城外雪原的天地一線,嘆息道:“你在他身邊一時就是傷害他一時,所以你還是乖乖待在這,讓他去為你做愿意做的事,雖然你未必好過,但他能好過些,與其兩個人都痛苦,不如讓一個好過點吧?!?p> 赤慕煙默默點頭。
“你認識他身邊的侍女孁兒吧?”
項云嫣明顯有事要說,赤慕煙轉頭望向她,內心并不如臉上那么平靜。
“我在長安見了她,從而知道了一些你或許不知道的事,你是不是在十幾年前喜歡過一個長安來的少年?”
赤慕煙一驚,難掩女兒家心事被戳穿后的羞澀,但隨著十幾年的撫平,這份羞澀早已坦然,她此時更多的是疑惑。
項云嫣也不賣關子,意味深長地笑起,接著說道:“其實這個少年就是他,只是他知道你恨李家人,所以后來并沒有再見你,也在母妃的撮合下迎娶了楊玉環(huán)為妃。不過啊,世事輪回,最后他沒了王妃,更沒了以前的記憶,又千里迢迢來到了你的面前?!?p> 這一刻,城墻上的風不大,赤慕煙卻搖搖欲墜,她笑的啞然又慨然,長長的美眸蒙上了一層濕氣。
“你知道他為什么沒在你面前拔出赤殤么?”
“因為那時候他快死了,當然最后運氣好并沒有死?!?p> “還有,涼王的人頭并不是你的人奪回來的,而是他一人一刀去拼死奪回來的?!?p> 聽著項云嫣說著話,赤慕煙此時的內心已經徹底無法平復。
“好了,我走了?!表椩奇淘偻艘谎厶扉T前方,驀然轉身離開。
再回到赤雪旗所在的戰(zhàn)場,焚紅一刀橫斬而出,恢宏刀氣燎原,當先的數(shù)騎各有一部分擺脫了地心引力,長槍的上半截,戰(zhàn)馬的脖頸和頭,以及突厥兵的上半身,就像空間在這個層面裂開了,接著充斥其間的是滿目猩紅。
被斬斷的槍桿切面焚燒成炭,被斬斷的戰(zhàn)馬和突厥兵切口鐵甲燒紅,碎尸轉眼被后面的洪流吞沒,下一波出現(xiàn)的鐵騎相互連著狼牙鐵球,正是突厥人的鬼蒺藜。
李瑁在腥風中化身地獄修羅,無數(shù)鬼蒺藜和鐵鏈被頃刻斬斷,一刀破百甲!
轉眼間,來自一千二百多年后的匹夫身陷萬軍之中。
在這片戰(zhàn)場的上空,三只大黑鷹劃破長空飛入,其中最大的那只爪子一松,扔下了一只死透了的瘦小黑鷹。
在幾聲鷹叫中,西面轟然殺出六千騎,戰(zhàn)馬一應棗紅覆黑色重甲,馬上俱是黑甲紅袍狼頭盔,戰(zhàn)刀竟與赤殤形似,若此時被尉遲蓋親眼目睹那就要老淚縱橫了,因為這是最原汁原味的赤雪涼刀!
外圍的突厥人眼見這支打造華美的騎兵殺出,驚呼一句突厥語,譯成漢話便是鐵浮屠。
鐵浮屠,歷來是草原上無敵的存在。
同樣已經貼近戰(zhàn)場的謝北亭遙望這支鐵騎,瞇著狐貍眼贊嘆道:“狼城還真是富可敵國啊,居然打造了這么一支重騎,比咱們圣人御前的千牛備身還華麗。”
元真兩眼盯著戰(zhàn)場,人已如隨時要離弦的箭,謝北亭眼角一掃,寬慰道:“元榜眼你放心吧,我道是他狼破營怎會這般意氣用事,原來是財大氣粗,這六千騎何懼阿布思的三萬大軍?!”
此時圍攻李瑁的一萬突厥人,身處戰(zhàn)場中心的還在與李瑁全神拼死,西面的已經開始慌亂,因為他們面對的是三股真正的鋼鐵洪流。
簡陋輕騎對上鐵塔重騎,在沖擊在一起的那一刻,注定了前者的血肉開始綻放。
突厥兵的彎刀還未砍上去,就被巨大的沖擊力從馬背上掀飛,落地前望著族人被鋒利的戰(zhàn)刀接連砍出猩紅,然后輪到自己是被鐵蹄踏碎胸膛或腿骨,有幸躲過者才剛爬起,就被后面的戰(zhàn)刀砍飛頭顱。
三股摧枯拉朽的鋼鐵洪流撕碎了一萬突厥人,當中一股殺至李瑁面前時,除了有熟悉的長纓赤甲李嗣業(yè),領頭一騎率先勒馬落地,只見他身罩絳紅披風,頭豎兩條長黑狼翎,身上穿的是比路青云更霸氣的狼頭鎧,鷹眉虎背生得雄壯英武,加上手提一桿方天畫戟,不免讓人驚為呂布再世。
“狼破營前來拜見!”此人氣場傲慢,即不報自己姓名,也不尊稱李瑁身份,果然是草原上長大的頭狼,好像只在為狼破營行禮。
李瑁收刀望來,微微一笑道:“狼破營沒丟了信義兩字。”
此人抬起頭來,咧嘴道:“狼破營是死囚出生,不是好東西,因為把僅剩的信義也給赤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