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渡口過了黃河,原本西去涼州的馬車因為裴少卿的醒來而改了行程,決定先去東面的靈州。
車夫和元真趕著馬,孁兒坐在馬車頂吹風(fēng),剩下李瑁和裴少卿對坐在車廂內(nèi)。
自從被孁兒咬了一口后,李瑁就發(fā)燒的越來越嚴(yán)重,此時捂在被子里靠在車廂一角,連眼皮都只能勉強(qiáng)抬著。
“壽王真的與李林甫再無瓜葛了?”裴少卿雖然傷勢好轉(zhuǎn),但還經(jīng)不住馬車的顛簸,人盤坐著也得靠右手撐著。
“往后我想活的輕松點(diǎn),長安能不回就不回了?!崩铊N⑽⒁恍?。
裴少卿身為大理寺正,出于職業(yè)本能抬眼打量起李瑁的眼神,雖說他醒來后得知是壽王仗義搭救,還差點(diǎn)害的全車人死于非命,但救命之恩歸救命之恩,一個皇子能與勢力最大的權(quán)臣翻臉,自絕皇權(quán)之爭,說起來還是有點(diǎn)讓人不可思議。
可事實(shí)既是證明,若壽王還與李林甫有干系,他裴少卿現(xiàn)在怎么能活著坐在這?
“裴兄,把東西帶到靈州就安全了么?”李瑁關(guān)心問道。
裴少卿神色駭然,接著眉頭蹙起,情不自禁左手按向懷里的東西,心忖難道是壽王他們趁自己昏迷時發(fā)現(xiàn)了?
李瑁笑道:“之前在你倒地時發(fā)現(xiàn)你的手死死按向懷里,加上你被這些人追殺,不難猜到有重要的東西在身上?!?p> 也正因為一開始就確定了,所以那時李瑁故意讓元真去追裴少卿的馬,好吸引白衣公子去爭搶。
裴少卿漸漸舒開眉頭,坦誠道:“不瞞壽王,義父正在靈州,這一次我查到了李林甫的罪證,這等通敵大罪,只稍義父回長安呈于圣人,定能治李林甫死罪!大唐終于可以除去這只禍國之虎了!”
裴少卿說的激昂,李瑁卻疑惑地望著他,因為人家的義父是誰還真不知道。
裴少卿心領(lǐng)神會,馬上解惑道:“義父是輔國大將軍,朔方河?xùn)|節(jié)度使,王忠嗣?!?p> “原來是王忠嗣啊……”李瑁心中念起,此人可是天寶年間最位高權(quán)重的大將軍,《天寶事跡》中對此人筆墨頗多,忠烈之后封疆之臣,這種忠武之將基本迎合文人的喜好,可他的下場十分悲涼。
沉吟了片刻,李瑁本著穿越者的上帝視角對這位古人“多嘴”道:“裴兄,你有沒有想過,以李林甫的能耐,為什么讓吐蕃的人來追殺你?而不是動用自己的勢力追殺你?為什么那個昆侖山的劍客兩天后又追上我們?是不是有人跟著我們但不便暴露?”
經(jīng)李瑁這么一問,裴少卿陷入了沉思。
“如果你的罪證真能扳倒他,我估計他都要親自來追殺你了?!崩铊@^續(xù)分析道。
車廂內(nèi)的對話聲外面清楚可聞,元真也在想著這些問題,但更多是對李瑁的敬佩,對著車夫自豪道:“殿下真是個聰明人?!?p> 車夫只是憨笑。
“借他人之手,欲擒故縱,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懷里的罪證很可能是陷阱,至少還構(gòu)不成大威脅?!崩铊Uf出了結(jié)論。
車廂頂?shù)膵鴥浩差^望向遠(yuǎn)方,輕罵一句:“自己的時日都不多了,哪來的閑心管別人?!?p> 車廂內(nèi),裴少卿一聽之下沉默片刻,望向李瑁說道:“可我細(xì)看過這些罪證,條條確鑿!”
李瑁沒看過裴少卿懷里的罪證,可他知道歷史,在這之后數(shù)年李林甫都安然無恙,甚至把王忠嗣都陷害了,他結(jié)合眼下的所有線索,再說出了另一個推論:“裴兄,可能等你到了靈州,你義父最后也會放棄?!?p> “為什么?”裴少卿直接問道。
李瑁眼皮越來越耷拉下來,故弄玄虛道:“這個等你到了靈州可以親自驗證?!?p> ……
在靈州地界別了裴少卿,四人沒有原路返回,而是按車夫的指引抄了近道。
這條近道人煙稀少,最后一段竟然還要翻過戈壁和沙漠,他們不得不棄了馬車,最后是車夫背著發(fā)燒的李瑁徒步到了涼州。
涼州城的城墻已經(jīng)赫然在目,也不知城里人是哪里知道的消息,一大撥人竟然早早等在了城外。
背著李瑁的車夫笑了笑,欣慰道:“總算沒耽誤。”
“老哥,那時過了渡口咱們遇上了一隊返鄉(xiāng)的胡商,你是不是偷偷讓人帶消息了?”李瑁趴在車夫?qū)捄竦募绨蛏?,雖然燒只退了一半,但他的腦子還能用。
車夫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老實(shí)說道:“婚姻大事不能馬虎呀?!?p> 一直對車夫有所警覺的孁兒更生懷疑了,一個喬裝的車夫是不是操心的太多了,而且路上問他身份總是只字不言。
四人愈行愈近,待看清前方等候的人,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涼州太守,也沒有別駕長吏這些佐官,更沒有什么藩鎮(zhèn)將軍,難道是車夫沒有通知涼王府?
堂堂涼王可是世襲的王爵,天寶唯一的異姓王,還兼領(lǐng)北庭都護(hù)府都護(hù),在這涼地怎么也是號大人物吧?
其實(shí)要說披甲的倒是有兩個,他們站在最前,一個白發(fā)都五六十年歲了,另一個年歲尚青但身上的皮甲樸實(shí),怎么看都沒啥身份,不過兩人簇?fù)淼哪且u紅衣吸引了李瑁的注意。
長發(fā)如墨,穿著漢服風(fēng)的交領(lǐng)紅衣,上面的刺繡非尋常人家能及,臉龐雖不是有多么的不可方物,但她有一種氣質(zhì),像畫里的神女,像古墓里的小龍女,不食人間煙火,眼眸中卻又帶著一層世俗才有的傷感。
她的這雙眼眸,如胡女般大而長,但還是唐人的底子。
“這些是什么人?”孁兒問道。
“都是涼王府的人?!避嚪蚝孟衽c他們十分熟絡(luò),他還憨笑著說道:“最前面那個就是郡主?!?p> 車夫望向郡主,兩眼滿滿的溫情。
“郡主?”元真兩眼走神,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張畫像,不禁失言道:“不是大嘴么?”
孁兒注意到了李瑁的異樣,罵一嘴道:“魂都丟了么?”
李瑁沒有回應(yīng),而是拍拍車夫肩頭下了地,踩著虛軟腳步直接朝郡主走去。
對面人群在小聲議論,而郡主正安靜地注視著這個走來的男人,讓她詫異的是,這個男人微微一笑之后忽然哭了起來。
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個久違的故人,一個生命中特別重要的故人。
李瑁走到了郡主面前,流露著復(fù)雜情感,而眼前這個女人完全是看一個陌生人的眼神,神色還十分警惕,只當(dāng)是個神經(jīng)兮兮的怪人。
忽然李瑁身形往前一蹲,兩手伸向郡主的腳,但被她直接一腳踢在肩頭倒摔在地。
“你干什么?”郡主冷道,在涼地女子的靴可不是隨便能脫的,除了自己的男人,眼前這人是個什么輕浮鬼?!
李瑁倒在地上望著天空,又微微一笑,他剛才其實(shí)是想為她系鞋帶,但大唐世界哪來的鞋帶?自嘲之余前世的記憶瘋狂浮現(xiàn),他又濕了眼眶,淚水劃過臉龐,兀自念道:“惡女,對不起。”
“他是腦子被燒壞了么?”孁兒看不懂一個大男人怎么就又哭又笑,還跟未來王妃做這么冒失的動作。
元真愣了下趕忙追上去準(zhǔn)備扶起李瑁,卻見郡主朝著他們身后說道:“我不是說不嫁么,你怎么就不聽,非要跑去長安!”
“女兒大了總要嫁人的嘛。”
元真順著郡主的目光望去,除了車夫還能是誰?!
難道車夫是……
仰躺在地的李瑁深吸了一口氣,他之所以見了郡主又哭又笑,是因為她太像一個人,那個前世來不及愛的一個人,總是散了鞋帶需要人系的一個人,最后為他擋下了致命子彈的一個人。
下輩子再想遇見的人,卻在穿越后的世界遇見了。
“元七兄,你打我一拳,看看從我醒來開始是不是都是夢?”李瑁認(rèn)真說道。
元真卻聽著糊涂,此時倒是十分贊同孁兒的話,殿下難道真的是燒壞了?
李瑁緩緩起身,重新站在了郡主面前,他真想把她一把擁入懷中,但還是克制住了沖動,趕忙收拾了下自己難堪的樣子,滿臉如初次見面般的緊張,伸手從懷里摸出來一樣?xùn)|西。
那是一串糖葫蘆,在靈州時車夫特意提點(diǎn)的,說郡主最喜歡吃靈州的糖葫蘆。
“長安李瑁見過郡主?!崩铊W髯晕医榻B,但望著這張臉又情不自禁濕了眼眶。。
郡主望著糖葫蘆,忽然伸手將它拍在了地上,撇開頭冷道:“我不嫁。”
車夫走了過來,勸道:“阿爺不會看錯人,何況等圣人選了別個就不好了?!?p> “可他姓李!”郡主眼眸中盡是嫌棄。
李瑁正在撿起地上的糖葫蘆,撣去上面的泥沙,看來赤家對李家的成見百多年后還在,不過話說前世的她也是這么個臭脾氣。
四下寂靜,郡主望著沉默的車夫許久,忽然心一軟,又將目光移向李瑁,對他說道:“要娶我也可以,你們李家總要拿出誠意來,我要赤殤刀做聘禮。”
“好!”李瑁想都不想一口答應(yīng),臉上展出笑意,自己有生之年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只要是她開口,哪怕是擋子彈也行!
郡主留給李瑁的最后一個眼神還是嫌棄,她驀然轉(zhuǎn)身,上馬回城。
那兩個披甲的這時上前給車夫行禮,李瑁也轉(zhuǎn)身走到車夫面前說道:“看來往后不能再叫老哥了,說好的綠蟻酒先欠著?!?p> 車夫到現(xiàn)在還看不出會是大唐異姓王,他沉吟了下挽留道:“要不先留在涼州,刀不刀的不重要,圣人下了旨,我也點(diǎn)了頭,此事改不了,往后這里便是你的家?!?p> 李瑁微微一笑,揶揄道:“你吹牛能迎風(fēng)尿三丈我勉強(qiáng)能信,但這事你好像做不了主?!?p> 車夫憨實(shí)的笑了笑。
“借個三匹馬,回頭再見,到時我同元七兄喝飽了綠蟻酒,跟你比比誰尿的遠(yuǎn)!”李瑁去意已決。
車夫倒也不留了,命人備了三匹馬,臨別時,人都走遠(yuǎn)了,李瑁忽然朝他深深一鞠躬。
“謝謝。”
這聲謝,是謝車夫臨危救了他,是謝車夫一路背到?jīng)鲋?,更是謝方才的那句話,因為他這輩子最想的就是有個家。
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的車夫擺擺手,輕罵了嘴:“別像個娘么婆婆媽媽,一路保重?!?p> 李瑁頭也不回,上馬前去。
孁兒這時候牽著馬走回到車夫這,趁四下無人終于問道:“你說我很眼熟像一個人,那像的是誰?”
車夫目光深邃,他反問了一句:“那你知道他是誰么?”
孁兒順著車夫的目光望向李瑁的背影,呢喃道:“他還能是誰……”
車夫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