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東夏,大臨市。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葉一舟習慣性的捏捏高挺的鼻梁,雙手插進袖子里,迎著太陽蹲在候車大廳外的角落里,興致勃勃的評論著來往的一位位小姐姐。
“這個不行,身材太差,腿這么細,一定干不動農活?!?p> “這個也不行,一臉菜色,大城市的人都吃不起肉嗎?”
“嚯…穿個兜襠布就出門,城里人真洋氣?!?p> “這個……算了,胸肌太發(fā)達了。”
一旁翻云吐霧的老煙民聞言,嘲弄的笑了笑,露出焦黃的牙齒。
連方向盤都沒摸過的生瓜蛋子,懂個屁。
隨手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最后輕蔑的瞥了葉一舟一眼,瀟灑的離去。
豎子不足與謀。
‘同蹲’‘同看’五分鐘的情意因為理念不合破滅了,葉一舟覺得有些可惜,看著老煙民佝僂的背影內心感嘆道:
皓首匹夫,無恥老賊。
站臺前的臺階上竄上來一個四五十歲的胖子,黝黑的皮膚,半禿的腦殼加上一臉歲月的風霜。
胖子伸手摸了把臉上的油汗,一對被肥肉擠壓的小眼睛掃視了一圈,看到葉一舟時,眼睛一亮,高聲喊到:
“一舟,一舟,這呢,這呢?!?p> 葉一舟收回目光,站起身,提起腳邊的蛇皮袋子。
那胖子已經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用力拍了拍他肩膀,笑著說:
“好小子,才一年不見又張開了不少,這小臉真帥,不像小時候了?!?p> “二舅!”葉一舟無奈的嘆口氣:“咱能別提這茬了嗎?”
“怎么不能提,你剛出生的時候,小臉皺的和菊花似的,你爸當場就要給你起名叫葉一皺,如果不是我用筆畫太多不好寫這個理由攔住了他,你現(xiàn)在就叫葉一皺了,你是不知道當時你的小臉啊,一皺一皺的………”
眼看著胖子就要順勢開講,把他從小到大的光榮歷史都要翻出來,葉一舟急忙攔住了他:
“二舅,我坐了這么久的火車,餓了?!?p> “餓了?”胖子笑呵呵的又拍拍他的肩膀:“走吃飯去,你媽既然讓你來,別的不說,有我王胖子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p> “謝謝二舅?!?p> “別說那些沒用的,走,車外面呢,我給你提?!?p> “不用,二舅,我沒問題?!?p> 王胖子想要接過葉一舟的蛇皮袋子,被拒絕了。后者將蛇皮口袋掛在背后,一只手抬到胸前拉住帶子。
王胖子眼神涌上一抹憐惜,卻沒有多說什么。
火車站附近的停車場里,一輛銀白色的小轎車就是王胖子的座駕。
車齡和葉一舟的年紀差不多大,雖然擦洗的十分整潔干凈,卻依然難掩老態(tài)。
王胖子將葉一舟的行禮塞進后排,坐回吱吱作響駕駛座,打火,起步,并車,匯入堵塞的馬路。
“這次去當學徒可是難得的機會啊!老板我認識,老頭人不錯,無兒無女,雖然古怪了點,但手藝沒得說,你努力點多學點,也算是能在城里站住腳了,記住了,嘴甜點,腿勤點,沒你的壞處。”
“嗯,我知道了,二舅?!比~一舟手肘拄在車門上,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還有,最近市面上不太平,什么怪事都有,你平時天黑了就少出門,老老實實的別亂跑?!?p> 王胖子手扶著方向盤,猶豫了一下,語氣有些躊躇的問道:
“你那個病………怎么樣了?”
“沒問題了?!比~一舟挺直了腰板,斬釘截鐵的說完,又自嘲的苦笑一聲,補充道:“好多了?!?p> 七年前,壯的像小牛犢子一樣的葉一舟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心口更是仿佛火燒一樣,疼痛難忍,無論是村里的赤腳大夫還是縣醫(yī)院的醫(yī)生都診斷不了是什么病癥。
在縣醫(yī)院的ICU里昏迷了三天三夜,葉一舟的爸爸已經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誰也沒想到,第四天葉一舟居然清醒了。
這場大病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體質下降,多災多病,不定時心悸,最嚴重的是精神時常無法集中,腦子里總是胡思亂想,蹦出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這讓從小都是尖子生的葉一舟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高中畢業(yè)就結束了繼續(xù)向上的可能。
身體欠佳,學業(yè)受阻,看不見未來等等一系列的打擊讓他的性格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偏激又固執(zhí),連帶著審美觀居然也古怪了起來。
王胖子識趣的不在繼續(xù)說這個話題,轉而說起大臨市的美食。
哪個酒店的川菜最正宗,哪哪的廚師祖上是御膳房出身,哪哪的龍蝦最是新鮮。
聊了一路,最后把他帶到間不起眼的二層小飯店門口,一樓幾張桌子,二樓是包間。
王胖子剛停好車,飯店門口就迎出來一位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一口一個王哥,喊的王胖子骨頭都輕了三斤。
面對葉一舟投來的鄙視目光,還義正言辭的解釋:
“這是我朋友開的飯店,味道不錯,還實惠?!?p> “一被子朋友???”葉一舟心里嘀咕。
慶幸他不是挑嘴的人,不管味道如何,好歹填飽了肚子。
吃飽喝足,王胖子挺著大肚子去柜臺和剛剛的女人貧了幾句嘴,隨便又買兩盒煙,抹了個零,才心滿意足的結了賬。
走出飯店,王胖子把新買的香煙塞進葉一舟的褲兜里,叮囑道:
“拿著這個,不是給你抽的,是讓你長點眼色,看見有抽煙的就拿出來發(fā)一根,外面不比村里,一切靠你自己?!?p> “知道了,二舅?!?p> “行了,我送你過去?!?p> 王胖子重新發(fā)動汽車,葉一舟透過車窗,看到道路兩旁的景色逐漸變化。
光鮮亮麗的高樓大廈逐漸隱沒,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低矮滄桑的老年建筑。
方向盤一轉,車子拐了個彎,駛入一條街道,這會連馬路都滄桑了起來,路上坑坑洼洼的,這補上塊瀝青,那鋪上片沙子。
“這是下水街,算是大臨市的郊區(qū)了?!蓖跖肿咏榻B道。
“下水街?”
“嗯,以前這有家屠宰場,很多人在這賣豬下水,一來二去就叫下水街了,后來屠宰場經營不善,倒閉了,人們有的走散的散,這就沒多少人了?!?p> 車子又行駛了一會,來到一排臨街的店鋪面前,王胖子踩下剎車,帶著葉一舟來到其中一家門前。
葉一舟觀察了一下,這一排房子有些年頭了,只有五六家,其中還有些關著門,顯得十分蕭瑟。
店鋪后面是一個院子,兩旁有墻壁,最后是一間大的平房,形成一個獨立的人家,類似京城的四合院,應該前面平房是做生意的,后面房子是住人的。
抬起頭,看了眼上面掛的牌匾,牌面不知是什么木頭雕刻的,看上去很有檔次,不過這個名字………
順風紙扎店。
葉一舟扯了扯嘴角,這名字是包郵的意思還是一路順風的意思?
王胖子沒察覺他的內心吐槽,帶著他走進店里,兩旁是一些做好的紙人紙馬,中間一個老人正坐在小馬扎上調顏料,那顏料不知道是用來做什么的,黑紅黑紅的,像血一樣。
老人一頭白發(fā),雖然稀疏卻打理的紋絲不亂,臉上皮膚松弛黝黑,溝壑縱橫,眼睛很銳利,嘴唇有些薄,除了一身不合時宜的灰色長袍加一雙圓口布鞋外,和村子里常見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了一輩子的老農沒什么兩樣。
“來了!”老人開口說道。
“對對對,匡老板,人給您帶來了,您看看?!蓖跖肿优阒卮稹?p> “老實嗎?老實………老實孩子………”
匡老板有些結巴,卡了半天也沒有說完整,王胖子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急忙搶答說:
“老實,這孩子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實的和大家閨秀似的?!?p> “老實孩子可干不了這行?!笨锢习褰K于把話說完整了。
…………
…………
王胖子有些尷尬,同時察覺到旁邊葉一舟看他的目光有些幽怨,可話已經出口了,收不回去了,一時不知道怎么往下說好。
“算了?!边€好匡老板給他解了圍,對葉一舟說道:“我問你個問題,你認真回答我?!?p> “師傅,你說。”葉一舟打蛇上棍叫了聲師傅。
匡老頭擺擺手,結結巴巴的說:
“先別叫師傅,”
“那,老板,你說?!?p> 匡老頭放下顏料盒,站起身,葉一舟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的身材很是高大,高大到似乎遮蔽了光線,整個屋子都暗了下來。
不知從哪里刮來了一陣涼風,帶來一股陰冷,風吹在滿屋子的紙人紙馬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麥稈和白紙做成的東西好像有了生命,冥冥中把目光投在了葉一舟身上。
這些本不該存在的目光是如此真實,讓葉一舟不受控制的汗毛豎起,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匡老頭臉色嚴肅,薄薄的嘴唇吐出冷硬的聲音:
“如果你被打斷四肢,劇痛難忍,只能躺在地上等死,有人拿一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要殺你,給你最后一次開口的機會,你會說什么?”
“什么?”葉一舟和王胖子都有些懵,這算哪門子問題。
“回答?!笨锢项^呵到。
葉一舟腦子有些亂,根本來不及好好思考,本能的脫口而出:
“啊!疼,不要,不要?!?p> 這回輪到匡老頭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點點頭說:
“行了,留下吧。”
王胖子咂咂嘴,該喊救命才對吧,還有是你說歪了?還是我想歪了?怎么一股揮之不去的畫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