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看出來這二人之間的焦灼,可還是擦了擦手過來放好兩碗餛飩,南河三走了過來坐在他斜對角的桌子,什么也沒要。
餛飩鋪的老板認(rèn)識南河三,但是并不熟,老板也認(rèn)識沈九州,很怪的一個人最近天天來吃餛飩,他欲言又止,南河三卸了柳葉刀放在漆蠟?zāi)咀郎?,抱臂看著沈九州,他吃的不快不慢,有幾分?guī)矩的影子,若問如何看出來的,恰巧自家將軍就是這個樣子。
餛飩的熱氣蒸騰,幾乎要淹沒他的樣子,沈九州很清瘦,黑色衣袍緊貼身,靴子里面插著匕首,被袍子擋著,一般看不到,舀著餛飩的手指有明顯的繭子,那不是握刀留下的繭子,是長年握筆磨出來的。
在沈九州吃完第二碗餛飩時,正好更夫敲著梆子過,夜半,城息,老板皺著眉收了餛飩錢,他要收攤,沈九州要走,南河三拿起柳葉刀跟了上去。
青石板路上二人都能聽到彼此的腳步聲,巷子又長又深,粉末磚灰簌簌落地,再轉(zhuǎn)角,是一塊空曠地,南河三出巷子就看到沈九州在等他。
他不知道從哪拿出了一把刀,很特別的一把刀,像教書先生的戒尺,是一個長條,可南河三并不想動刀,他有種直覺,這人并不是一個壞人,他說:“跟我走一趟?!?p> 沈九州并不比他大多少,都是年輕人,聞此話利落抽了刀,那刀真是十分特別,漆黑寒鐵,只在刀頭開了一寸刃,余下刀身皆可手握。
南河三未動,看著他有些單薄的肩膀說:“我自幼習(xí)武,刀法是在戰(zhàn)場上磨下來的,你打不過我?!蹦虾尤彩?,但他是精瘦,又恰巧處在少年拔節(jié)生長的階段,他若脫了衣服,就能看到寬肩細(xì)腰和皮膚下蟄伏的肌肉,而沈九州是半路出家,所會的是在逃亡和保命中自己悟出來的技巧。
沈九州聽到他上過戰(zhàn)場后,眼神沒那么冷了,卻也仍是提防著。
“戴將軍你知道嗎?戴岳,我是他部下。”
沈九州聞此話才放下刀,在塞北城這么多日就是想見戴岳一面,他微微瞇起眼睛想看清來人,“在瑞安抗過倭寇的戴將軍?”變聲期嘶啞的少年音。
“將軍沒去過瑞安,只在樂清打過倭寇?!?p> 沈九州收刀入鞘。
“我憑什么信你?”
南河三笑了,“在塞北城里,你沒犯過事,誰能拿你怎么樣?”
沈九州站在空地里,四周黑黢黢,少年的眼中有霜雪,“我殺過人,平民?!?p> “讓將軍定奪,怎么樣,跟不跟我走?”
他向南河三走來,果然很瘦。
二人往將軍府走,“你十幾了?”南河三問。
“十七,你呢?”
“十六?!?p> 沈九州有些不敢相信,十六怎么會這樣高,“有什么秘方嗎?這么高?!?p> 南河三想了想,“大概,是,吃的好?”跟著將軍伙食真不差。
沈九州氣悶,不想再說話,可一想到他說在戰(zhàn)場上磨的刀法,又想問了,終于是沒忍住,“你幾歲上的戰(zhàn)場?”
“大概十一二歲吧,記不清了?!?p> “這個年紀(jì),軍隊不收吧?”
“山匪,我們當(dāng)時是作為山匪跟倭寇打的仗?!?p> 沈九州默然,那個年紀(jì)他在干什么呢,他還在讀那該死的書,如果早點棄筆從戎,會不會不是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局。
兩個黑色的身影在一塊塊墻磚上一閃而過,南河三突然出聲,“我識得你的刀,戚家刀?!?p> “恩,戚家刀。”
“很優(yōu)秀的刀,可惜沒上刀譜。”
沈九州握著刀沒再說話,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想見戴將軍,咬著牙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手上沾了這么多的血,被追殺被坑害,什么隊伍都進過,甚至去給赫爾單當(dāng)狗,拼了命也要見到戴將軍。
他得告訴將軍樂清發(fā)生了什么,這是他們唯一認(rèn)識的大人物,那么多人只送出來他一個人,他才十七歲,跌跌撞撞找來,他得把事情說出來。
手里的戚家刀很重,壓的他幾乎喘不上氣,刀柄上刻著名字,沈萬晟,他養(yǎng)父,死了。
他走過幾個巷子,又穿過寂靜無人的商鋪,再繞過河堤,才看到掛著燈的將軍府。
低調(diào)的氣派,他摸了一把石獅子入了府,將軍在花廳榻上坐著,他進去時就看到一個十分高的人背對著他在看書,看的是山海經(jīng),有些奇怪。
“坐?!贝鲗④姾仙狭藭_門見山的問:“你跟著周姑娘做什么?”
這是一個很英氣的人,年長不了他太多,卻周身自有氣場環(huán)繞,沈九州細(xì)細(xì)打量著他的眼睛,父親說,看一個人要看眼睛,他所經(jīng)歷的動蕩變革顛沛流離全能體現(xiàn)在眼睛中,有些人目光渾濁,有些人眼神呆滯,還有些人高高在上麻木不仁,而戴將軍有一雙干凈的眼睛,清亮得晃人心,沈九州不太明白,遭遇到那種變革后怎么還能有如此眼神,他不過逃亡數(shù)月,眼中已經(jīng)滿是疲倦。
他說:“將軍,樂清有人通倭寇,只有我逃了出來,父親讓我過來找你,讓我把事情講給你聽。”
戴岳皺起眉,微微前傾身,拿起了他的刀看向刀柄,沈萬晟,拇指從銅刻凹陷上摸過。
“沈公,還在嗎?”
沈九州抬頭看向窗外,外面是漆黑一片,并沒有什么好看,“父親拼死送出了我,讓倭寇?!彼W?,不想說,也不想回憶,“讓倭寇斬了首?!?p> 戴岳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燈籠里的燈芯抖了幾抖,差點熄滅。
“臨??官量艿拿癖紱]了,可一直沒有援兵,我們的消息送不出去,父親上報過知府,還是沒有回應(yīng),后來又派人進過京,可去的人路上就沒了,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有人刻意封閉了我們,父親不知道誰是敵是友,不敢再隨便動,我們想出來找你,準(zhǔn)備出去的當(dāng)日,倭寇就進了村,像有人通風(fēng)報信一樣準(zhǔn)確的找到了我們,那么多人都沒了,只有我逃了出來?!鄙蚓胖莸皖^扶額,手掌擦過眼睛,他真的很累,很累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