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沉沉的,塞北的夜總比中原來的更早,將軍府中今日破例的熱鬧一些,原是謝江風他們在這里涮鍋子,阿詩瑪也在,她話少了很多,目光也沉寂了下來,看著挺讓人心疼,東次將坐在她身邊,大大咧咧地問她吃不吃牛肚。
至那日斷臂后,她的手一直修養(yǎng),裴太醫(yī)不在,好得便慢了很多,她心中有事,過得便不怎么好,那么熱烈的人一下子暗淡了光輝。
東次將一直在給她涮著各種吃的,他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不動聲色的照顧大家。
謝江風在一杯一杯喝著酒,他不喜酒也不沉溺,但是今日喝的頗多,顧青臨召他回京,明日動身,他不相信顧長安死了,可是一直找不到人,仿佛在告訴他就是那么輕易的就死了。
龐靈和李之章明日跟他一起回,他們二人在塞北耽誤的實在是太久,京中有好多事情都需要他們?nèi)ヌ幚?,可他們?nèi)苏l都不想回,仿佛走了,小王爺就真的沉寂在塞北無人問津。
那應該是一個可以成為傳奇的人,不應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
龐靈已經(jīng)喝醉了,半趴在桌子上,舉著酒杯含糊不清的說著一些話。從他初識小王爺,到小王爺帶著他這些年做了哪些事,他說的悲愴,仿佛要落下淚來,只見他抱著李之章,說我們這些年一步一步走來有多么不容易,外邊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步步險惡。
李之章沒說話也沒喝酒,他是一個十分沉寂的人,不會像龐靈那樣情感外泄,肩膀上的傷還沒好,被龐靈抱著有些疼,可他沒說。他正坐在那沉默不語,卻仿佛千萬句話都說盡,你明顯能看到他身上呼嘯而過的悲傷。
東次將后來也喝了酒,他跟龐靈抱著頭痛哭,說他們這一路走來簡直是九死一生,他說去閻王殿的路都沒有將軍和他們走的路那么艱險。
都是九尺男兒,都曾氣壯山河,可此時卻痛哭出聲,而戴岳涮著鍋子一聲不發(fā),好像那些苦難對他來說不過如此。
阿詩瑪一手蓋住眼,她紅了鼻尖,眼淚就那么下來了,還沒等流出手掌就被擦掉,今夜每個人都有心事,無人幸免,無人快樂。
門窗大開,夜風進了來,吹散滿屋子的熱氣酒氣,侍從們抬著喝醉的人去客房,管家站在戴岳身邊,服侍著他穿上斗篷,南河三站在門口抱臂望天,他不喜歡熱鬧也不喜歡這種酒肉場面,更不喜歡聽兄長酒醉后說的那些心里話,他覺得心里話就要死死留在心里,一旦說出口就顯得悲壯,他不喜歡跟別人那么親近,所以說他其實很喜歡小王爺,適當?shù)氖桦x,保持距離。
戴岳出來時李之章已經(jīng)在廊下站下了好一會,從背影看并不十分強壯,是典型的南方學子的樣子,膚白、瘦弱、彬彬有禮,甚至有些駝背,戴岳正要走看到他想了一下就過去了。
此時天上也沒有月亮,夜空黑簌簌,李之章見他來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給他讓出了一塊位置,戴岳發(fā)現(xiàn)顧長安身邊的人都很有意思,都有一種桀驁不馴的味道。
過了挺長的時間,李之章才問:“將軍要去哪?”
“出去走走?!?p> “一起?我也想走走?!?p> 管家遞上來兩個燈籠,戴岳側(cè)過頭,“再拿個大氅?!?p> 二人順著巷子慢悠悠的走,南河三在身后不遠處跟著,橘黃燈籠像是開在夜里的花朵,巷子寂靜能聽到錦布摩擦的聲音,還有李之章腰上的玉佩聲。
“你跟了她多久?”戴岳起了個話頭。
“六年?!彼nD了下,才接著說:“那年正好是李懷科舉舞弊案件發(fā)生,我落榜?!崩钪聜?cè)過頭看他,眼睛在光下似溫柔琥珀,“被頂替的考生是我,我讀了很多年的書?!?p> 是啊,他身上明明還有當年讀書留下的印記,只有你仔細看才能發(fā)覺,而戴岳恰巧是一個心細如發(fā)的人,所以并不感到驚奇,戴岳記起來了,京中世家子頂替江南寒門學子的案件,原來是李之章,他回看,“很辛苦?”
“算不上,喜歡的事做起來會忘記有多辛苦?!?p> 李之章說話不緊不慢,有種從時間里走出來的從容,“當時以為書讀得夠多,前途就會越坦蕩,結(jié)果剛科考就遭那種事,我排名不算靠前,家世也不顯赫,他們以為我這種人出了事也不會掀起多大風浪。”說到這他輕輕笑了下,“結(jié)果誰能想到那年先皇讓小王爺坐鎮(zhèn)科考,硬生生給我扒了出來?!?p> 戴岳知道這件事,當時大家都以為小王爺是去玩鬧的,結(jié)果把江南帶著京中的科考掀了個底朝天。
“你運氣挺好。”戴岳看著前面的路,黑色狐毛抵在下巴上。
“我運氣不好,當時我以為自己不頂用,想死過,你知道京中那條護城河嗎,我從上面跳下去過?!币癸L往他的燈上撞,他微低著頭,眉眼清雋。
“跳不下去,初冬護城河都結(jié)冰。”
“有給魚換氣的破冰口,我在那跳的。”
“你倒是不留后路?!?p> “我當時,沒有后路。將軍見過農(nóng)民的生活嗎?溫飽果腹都是十分辛苦,出一個舉人便是眾星捧月,說實話,我不喜歡那樣,富貴人家德行不好的叫我們泥腿子,德行好的表面上客客氣氣,心里還是鄙棄,明明你我生來一樣,卻仿佛人這個字分成了兩種?!?p> “恩?!贝髟劳諒澴叱鱿镒樱拔抑?,我過過那種日子?!?p> 李之章笑了,“將軍,你那才不是,就算沒落了,你身邊也還是有很多家臣舊友護著你,你只是沒發(fā)覺而已,你看你從來沒想死過,我們這種獨自一個人走了很久的路,走不下去了就想死了一了百了才是?!?p> 戴岳沒再說話,那得是多絕望啊才會放棄生命,他的確不懂。
“你沒有一同考上來的同鄉(xiāng)朋友嗎?”
李之章收起了所有表情,眼中寡淡成災,“有,李懷科舉案自殺的那個人就是我舊友?!?p> “所以是你倆一起跳河的?”
“恩,我被小王爺?shù)氖虖膿屏松蟻?,他沉入的河底再沒上來?!?p> 李之章似乎想結(jié)束這個話題,他問:“將軍知道小王爺?shù)氖聠幔俊?p> “知道一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