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可沒欺瞞過六合塔。喜歡凡人還被嫌棄這么丟臉的事,從一開始我就沒瞞過它。而且不光六合塔,這山川日月、神仙妖怪、山兔子海蠣子我全都沒欺瞞過。我這個人沒別的優(yōu)點,出門在外,就是個實誠!
東山君甩過來兩壺酒,說拉倒吧你就,這么好的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還想跟他爭論,研究研究欺瞞和實誠這個問題。我真覺得我挺實誠的,那么丟人的事見人就往外說,一次也沒顧忌過面兒,可見我是個老實人,啊不,老實妖。
東山君不聽我廢話,還拿美食誘惑我,問我人惹了、酒喝了,還有啥想吃的沒。我看他嘴里流涎蟲,知道他打山頂紅果的主意,想慫恿我?guī)退芡?。我多聰明啊,何況酒喝到腿也軟了、翅膀也癱了,根本懶得動。于是靈機一動,偏說我想吃蟠桃。
東山君很意外,說冷不丁地怎么想起桃兒來了。我說才不是冷不丁,是剛才老仙兒封你嘴不讓你說話,我看你腮幫鼓得跟蟠桃似的才現(xiàn)養(yǎng)的饞蟲。
東山君摸著腮幫子說侮辱!他說別的神仙妖怪山精野狐貍啥的,但凡是個女的,在他臉上從來只看到帥,個個恨不得立地撲過來正法了他。怎么我這正經(jīng)女妖怪,滿腦子只有吃的?
我說不是你問我想吃什么嗎。
東山君就很無語,說難怪你會喜歡那個凡人,原來眼窩子里那倆不是眼珠子,而是大蟠桃!我就笑,他也笑,笑得叮呤咣啷,酒壺東倒西歪,悶倒驢流了一地。
笑著笑著他忽然想起來,指著我說你娘不是西王母身邊的小青鳥嗎,怎么家里孩子還饞蟠桃?咋,你娘虐待你?
我說放屁!我娘那要叫虐待,你就得立地被活剮了泡酒。
東山君說別現(xiàn)學(xué)個詞就瞎用,而且女孩子老說這種渾話容易嫁不出去。
我說才不稀罕,不是有玉帝老兒親自保媒?就是不知道那個假嘍啰長得高矮胖瘦能不能打。東山君笑我想女婿了。我說狗屁,我是擔(dān)心萬一玉帝老兒非逼我嫁,而我又打不過人家,那可就有苦頭吃了。東山君就說不會,有你姑父和我在,咋也不能讓咱小丫頭吃虧!
雖然知道東山君酒后亂放豪言,但我竟然還有點小感動,心想悶倒驢沒白喝,還喝出一革命戰(zhàn)友來。由此我覺得以后酒可以更多多喝,走哪喝哪,那豈不戰(zhàn)友遍天下?嘿,想想就激動!只可惜我離不了堂庭山,我一走,萬妖山頭上那雷就會霹靂啪嚓……
我剛要難過,金翅鳥就來了。耀武揚威地,還捧倆蟠桃。
我不客氣,抓過來就往嘴里塞,一手一個,一個咬一口,根本不給東山君機會搶。金翅鳥被我濺了一身桃汁,嫌棄地退開三步遠,掏出拂塵來哐哐掃,還說兜率宮的豬吃飯都比我文雅。切,鬼才信!幾日不見,這家伙越發(fā)有他師父太上老君的范兒了,簡直墮落!
東山君假正經(jīng),問:“小道君何事來訪???”
金翅鳥不說話,從身后拎出個人來。我一看,好家伙,也是熟人!我黑哥哥嘛!就不知道他不跟他情妹妹逍遙快活,又跑來這里干嗎。難不成想念我,要跟我玩出軌?
黑子說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我嚇一跳,幾日不見,這小子脾氣見長,竟然都敢當(dāng)面懟我了。果然愛情是毒藥,會讓人神經(jīng)錯亂。不然明知道對面腕子比自己粗,何敢胡言亂語?
金翅鳥說快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是去兜率宮求藥無果,被我遣送來此的。說老實話,人不愿來呢。
我不解,說又求什么藥。還有,堂庭山人杰地靈遍地仙女,干嘛不想來?你看我來了都不想走呢。
然后黑子就哭,一灘爛泥似的坐地上哭,眼淚鼻涕一把,絲毫不顧及形象。
這家伙,關(guān)鍵時刻總掉鏈子。我們只好聽金翅鳥跟個小喇叭似的在那叭叭。他說那病姑娘又不行了,六合塔也救不了,于是黑子才又帶著求神拜佛。還說能去的地兒都去了,最后沒辦法求到兜率宮。
我說兜率宮也沒辦法?狗屁太上老君,練狗屁仙丹!
金翅鳥臉發(fā)紫,說才不是那么回事。黑子搶過他的話喊:“他們不是不能救!是不肯救!什么狗屁神仙,一個個吃著人間的香火,倒頭來根本就瞧不起我們凡人!狗屁!全都是狗屁!”
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凡人罵神仙罵得這么激動,這么撕心裂肺。我想如果我們?nèi)f妖山那位老師傅在場,一定會給黑子大大擁抱,夸他態(tài)度端正識是非,然后跟他培養(yǎng)革命友誼。
可是,我回過神來,既然我的心頭肉可以起死回生,他情妹妹怎會又不行?當(dāng)我賣假藥的嗎?當(dāng)面生龍活虎,回家立馬蹬腿!
然后我們就看病姑娘。
她還是那樣,臉色蠟黃,身材枯瘦,頭發(fā)又細又黃,軟趴趴糊在頭皮上,看著像三天沒洗頭,但其實是老出虛汗給沁的??傊业谝淮我娝龥]兩樣。她說大家都說她大限將至,神鬼難救,她自己也這樣想。
我覺得她很奇怪。
我第一次見她,是強搶她情郎又強掠她進六合塔。那時候她又弱又驚,看我的眼神就像看閻王。之后每次把她從六合塔短暫放出,也總是抖如篩糠。即便我剜心頭肉救她那回,她眼里偶起一點光,但還是怯怯的。好像她一生都活在恐懼中,鮮少有其他的情緒。
因此我向來很少注意她,一來是覺得弱小可憐沒什么好注意;二來是,我也怕自己氣場太強看她一眼殺她一回。所以放她和黑子走那天,我還以為他們能長長久久、平和快樂。哪知道,短短一段時間,她又變回了這副病怏怏狀。
甚至比上次還慘,因為這次她很平靜。
意思是,說大限將至那句話時,她一臉的平靜如水。就很認命,也覺得自己該死。完全沒有既然我這樣厲害的妖怪都為她挖過心頭肉,那她自己總也得爭口氣的想法。
我不懂,她明明是個時刻害怕時刻發(fā)抖的弱小人類,為什么說大限將至說得那么平靜,那么有大家風(fēng)范。
我更不懂,為什么我會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