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憶往昔（八）——危在旦夕

　　蕭珉一走，我又病著，奏折誰批呢？自然是敏陽了，朝中事務(wù)多由她代理，我可以好好養(yǎng)病，準(zhǔn)備迎接新年。

　　蕭珉已經(jīng)走了快一月，我的傷寒反反復(fù)復(fù)，總不見大好，又不感隨意走動，宮人們大多自小被送進宮，沒有幾個懂農(nóng)桑之事，田地也荒廢了。

　　日子怪無聊的，我把《南衛(wèi)稻事》翻來覆去看了三遍。

　　聽灣灣和恒娘說，唐大人、魯國公等大臣想見我，都被敏陽攔下。敏陽說，馬上入冬，風(fēng)寒更不容易好了，所以不許旁人打擾我。

　　我想也是，更何況他們找我，也沒什么正經(jīng)事吧。

　　入冬過后，下起了小雪。今年冬天格外冷，不知蕭珉在北方可有凍著。思及此，又覺得自己多余的擔(dān)心，他皮糙肉厚，肯定不怕凍。

　　恒娘將安神香點起，白色的煙霧從鏤空香球中裊裊飄搖而上，她將燭臺放在床頭前的小幾上，替我整理好被角，在后背加了一個靠枕，叮嚀道：“陛下再玩一會兒該睡了?！?p>　　我點頭，等恒娘、灣灣帶著宮女們退了出去，我翻出枕頭邊的木盒，將蕭珉做的銀釵拿出來，湊近燭火，細細觀察。一個男子的手也會這么巧嗎？他是怎么把如此細小的珠子串在如此細小的花朵中的？

　　我本就因為鼻塞頭暈，看著看著，困意襲來，也不知何時睡著的。

　　咽喉干癢難忍，待我睜開眼睛，床頭的燭火已滅，寢殿里僅余了幾盞燈燭，火光微弱。

　　我半坐在床上揉眼睛，喚灣灣倒茶。

　　來的不是灣灣，是另一個小侍女。小侍女倒了茶，貼心地吹了兩下，放在我手中。冬夜的炭火將寢殿捂得暖熏熏，我有些悶，叫她將窗子開個小縫。

　　小侍女聽話開了窗，而后坐在床邊。

　　我喝完茶放下杯子，突然感覺頸邊有一絲涼意。

　　微弱的燭火勾勒出眼前之人的輪廓，是敏陽。是我姑姑敏陽，她手持利刃，匕首的刀鋒貼緊我的脖頸。

　　“長公主的舉動，我覺得有些蹊蹺……”“長公主跟俞統(tǒng)領(lǐng)，似乎很熟絡(luò)……”蕭珉的話一句一句回響在耳畔，過去種種在我腦海一一浮現(xiàn)。

　　有時候，開竅就是一瞬間的事。

　　自蕭珉走后，我心里就空空的，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原來是一種“不安”的情緒?，F(xiàn)在，刀抵著我的脖子，我一顆心倒落了地。

　　大難臨頭前真的會有預(yù)感啊。

　　看清敏陽的臉后，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要皇位你跟我說，我給你就是了。敏陽是皇祖母的嫡親女兒，繼承皇位也是名正言順，何必動刀動槍，傷了感情。

　　第二反應(yīng)是，皇位真這么稀罕？二哥為了它意圖弒父逼宮，敏陽為了它，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催@情形，俞統(tǒng)領(lǐng)早就聽命于敏陽了。

　　蕭珉去北巡，齊毓在邊境，沒人救得了我，我的性命，此刻，被放在這窄窄的刀刃上。

　　不過，以我多年看戲看話本的經(jīng)驗，接下來敏陽不會立刻殺了我，會跟我訴說一段心路歷程。那就由我開始話題吧?！榜R車出事，你假意救我受傷，讓蕭珉放松警惕?！惫烙嬹R兒的受驚，也不是意外吧，“孤這久病未愈的風(fēng)寒，怕也是托姑姑的福?！?p>　　敏陽果然收了匕首，兀自笑起來，明明沒有血，她卻用綢布仔細擦拭刀刃?！安诲e。我如果不為了救駕受傷，蕭珉可能就取消今年的北巡了，那我怎么有機會和你獨處呢。你這傻瓜，臨死倒是聰明了一回?！?p>　　“可能人的潛力需要被激發(fā)?！蔽易猿?。

　　“這把匕首，是我出嫁北吳前，你敬愛的父皇送給我的。他遣人請西域奇匠精心打造，四處廣尋寶珠，集齊七種顏色鑲嵌于匕首之上。你看，好看嗎？”她將匕首湊近燭火，刀刃濺起冷冷的光，“你知道，我去北吳之前，他對我說什么嗎？”

　　我怎么會知道呢，我一直以來都像個傻瓜呀。

　　“他說，是他對不起我，但北吳永遠都是我的后盾，他絕不會讓我受委屈?！?p>　　這話說的，不是很溫情嗎。

　　“可是我被殷向禹一紙休書趕回來，他可有幫我出頭？北吳退兵，他也退兵，呵?！?p>　　皇考此舉，我也覺得有愧于敏陽，當(dāng)時蕭珉告訴我，若皇考集中兵力追擊北吳，魏家在煦都一定會有動作，皇考必須先清除魏家。

　　“攘外必先安內(nèi)，父皇要先把內(nèi)政清理好。如果當(dāng)初他執(zhí)意追擊，只怕魏家會有舉動，屆時兵力幾乎集中在北疆，皇城豈不岌岌可危。而且，去年燕王扶持北吳太子遺孤，持太子寶印于鄆州起義，我想他當(dāng)初寫休書，也是有苦衷的…….應(yīng)該……應(yīng)該是為了取得禎王的信任，隱忍謀劃，伺機而動。”

　　“所以啊，權(quán)力、皇位都比我重要，我就是一顆棋子而已?！?p>　　我默然，這話，不錯，父皇、燕王，都在某種程度上利用了敏陽。父皇送她與北吳和親，在她被休后顧及朝局按兵不動；燕王寫休書，也是為了得到禎王信任，秘密保護太子遺孤。他們有自己的家國大義要成全，而代價都是犧牲了敏陽。

　　女子無辜。

　　“我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年幼時的自己。他們也說，會讓我一生自在無憂，不為其他紛擾的世界牽絆?？伤麄?，食言了。母皇，大哥，他們的信用是給天下百姓的，不是給我的?！彼f著，同一種極其輕蔑和不屑的語氣說著，“可我，也是她的親生女兒，是他唯一的嫡親妹妹?！?p>　　她走到窗邊，雪越下越大，不時有雪花飄進來，落在窗臺案幾上，很快就融化了。我的手在被窩里摸索，不禁懊惱自己睡覺不安分，那東西不知被踹到哪去了。

　　“三郎與我情投意合，他們顧忌魏家，阻撓我們，我理解。可三郎是庶出，且自幼體弱多病，魏家的事他哪里知道半分，為什么就不能留他一命，非要趕盡殺絕呢?！?p>　　魏三的事情，我也很遺憾……但皇考不該背鍋，出于子女本能，我辯白道：“魏三公子是病逝的，并非父皇逼迫?！?p>　　敏陽本看著窗外，聽了我的話，好像聽到一個笑話，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他們真是把你保護得很天真啊。魏黨勢力分布盤踞，魏家一滅，群龍無首，七零八落，若是繼續(xù)一路追殺打擊，必能重創(chuàng)。若三郎活著，難保不會有人挾三郎接管魏家剩余的力量。你父皇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斬草就要除根?！彼男θ轁u漸沉下去，冷笑道，“不過他還是不夠狠心，沒除干凈?！?p>　　不會的，父皇不是這樣無情的人，我扯著嗓子喊道：“這是你的臆測，沒有證據(jù)說父皇殺了魏三，只是他剛好在那個節(jié)骨眼病死了！”

　　“三郎雖是庶出，不受兄長待見，可魏家在他身上，該請的名醫(yī)、該用的名藥，不曾吝惜過半分，若非三郎自知難逃一死，不愿我為難，又怎會不肯吃藥，速速求死。”

　　原來敏陽什么都知道，那時她的漠不關(guān)心，是因為早看透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會改變父皇的決定，所以把自己偽裝起來。

　　“殷向禹，他和三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若說三郎是春日的溪澗，細膩沉靜，那他就是奔流的江海，浩蕩不馴。我本以為自己會孤苦無依老死異鄉(xiāng)，是他讓我知道，日子還是有盼頭的。”她緩緩走來，像往常一樣摸著我的頭，“你能知道赤腳走在冰天雪地，突然有了一團炭火的感覺嗎？我欣喜地靠近，取暖，緊緊依偎，他就是我全部的依靠，我以為，自己總算還有個好結(jié)局，皇兄還是在盡力替我著想，為我擇了一個好夫婿的。”

　　她突然揪緊我的頭發(fā)用力向后拽，逼著我仰視她。這張明艷動人的臉，在燭光下忽明忽暗，一下竟如此怖人。

　　“你能明白當(dāng)我興沖沖靠近那團炭火，它竟然滅了，還把我推進了冰窖的感覺嗎？就連我六個月大的孩子，都離我而去……你知道世人怎么說我嗎？說我是棄婦，我是南衛(wèi)的恥辱?！?p>　　她睜大了眼睛，盛不住的怒氣順著眼淚一起滾落。

　　看到她這樣，我心好疼，急切地想跟她解釋，想讓她不要那么生氣，不要那么難過，一直以來，她都是我敬愛的姑姑，我們沒有看低過她?！拔覐奈绰牭竭@樣的言辭！你是為國出嫁，是南衛(wèi)的英雄。世人以為燕王休妻是為了攀附權(quán)位，他的所為被人不齒，沒有人侮辱過你呀?！?p>　　“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的天真?！八f這話時，咬緊了牙關(guān)，每一個字都帶著恨意，”你聽到的，全是皇兄他們想讓你聽見的?；市窒胙a償我，再給我安排親事，可那些世家大族哪個不是避之不及，他們背地里怎么說我，你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嗎?！?p>　　她突然松了一口氣，整了整我的頭發(fā)。我終于在被窩里摸到了蕭珉臨走前送我的發(fā)釵，而匕首再一次貼近我的脖子。

　　敏陽目光透露出一絲冰冷，冰涼的刀刃再一次貼上我的脖頸：“原本我也該像你一樣，無憂無慮地活在他們創(chuàng)造的溫床里，自由自在地長大，跟心愛的人廝守一生，不用去考慮那些紛紛擾擾的利來利往，更不用因為那些犧牲自己的幸福?！八D了頓，我感覺脖子上有血滲出，一動也不敢動。

　　“我的人生已經(jīng)這樣了，你不同啊，你的人生剛剛開始?！彼置魇强粗?，卻說，“母皇，皇兄，我偏要打破你們給齊姝建造的華胥國，我偏要讓她坐上那個牢籠一樣的位置，一生囚禁于其中，每走一步都謹(jǐn)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