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夏日炎炎，但張雪年卻總是感覺仿佛秋風(fēng)習(xí)習(xí)一般，愁容不解。
但不是最近生意慘淡了，而是徐光啟住在自己家。聲名掃地的他，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壞影響。
據(jù)羊湯攤子新入職的滄州府小伙計說，不少食客，對正宗的羊雜湯流連忘返，卻總是罵罵咧咧，內(nèi)容大抵是，“老子喝的就是徐光啟的狗雜碎。”
口腹之欲得到滿足之后，便會化身憤世之俗之輩，手里一筐子臭雞蛋、爛葉子，朝徐光啟所在的方向扔。
喜歡在院子里洗竹筒的王伯庸幾乎每天都會承受無妄之災(zāi)。
幸賴圣上天恩，發(fā)動了算計，不然張雪年早晚得崩潰。
一連三天，都是艷陽天，地上出現(xiàn)了裂紋，張雪年便帶著孫元化去下污（小站）了解莊稼的漲勢，順道取一些鐵料。
路上張雪年還使用了一次金手指，金手指無情的告訴他，別說最近沒雨，接下來一年都可能沒雨，還伴有強烈的地陣。
不過雖然天氣無雨，但天津衛(wèi)的風(fēng)沙并不厲害，畢竟老百姓還沒饑餓到需要吃草吃樹皮的地步，夏季的綠化還算將就。
碼頭的競標(biāo)前試崗即將開始，不少老百姓提著生活垃圾，從屎尿到臭雞蛋應(yīng)有盡有，早早的開始打場子。
孫承宗擔(dān)心徐光啟為人陷害，懇請圣上恩旨，親自督辦這次比試。此時孫承宗就站在一艘巨艦之后，手里拿著千里眼仔細(xì)觀瞧著碼頭，身邊兒還跟這個十幾歲的孩子，手里捧著個魔方，玩兒的津津有味。
這東西是匠師學(xué)堂根據(jù)張雪年的要求制作出來的，銷量非常不錯，很受大戶人家孩子喜歡。鏢局經(jīng)常拉著一車車的木頭工藝品去京師販賣，其實就是徐光啟在制作起重機時候使用的邊角料制作，每一次都能換回大把的銀子。
碼頭下面人山人海，不時的朝著徐光啟的方向咒罵，尤其是那些腳夫，更是恨徐光啟入骨。
徐光啟表情復(fù)雜的站在一具具起重機前面。
孫承宗不知道實情，內(nèi)心比較憂郁，他知道徐光啟有真才實學(xué)，為何偏偏與一鄉(xiāng)紳每日釣魚作樂呢？
身為官員如何能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呢？
看著徐光啟悔之晚矣的表情，孫承宗真的有一番恨鐵不成鋼的滋味。
哎，孫承宗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旁邊兒的少年立刻停止擺弄手里的魔方，關(guān)切的問道：“先生，您莫不是病了？這比試有什么好看的，咱們回吧？”
孫承宗下意識的想摸摸身邊孩子的腦袋，待手伸出來才發(fā)覺不對，連忙把手收回，躬身說道：“殿下，臣非是生病了，而是憂心徐光啟會敗?！?p> “徐大人怎么會??？他獻給皇爺爺?shù)姆砜珊贸阅??！被书L孫愛瓜及徐，抿抿嘴，很是機靈的說道：“放心吧先生，就算是徐大人敗了，我也會跟皇爺爺說，是有人搗亂所致?！?p> 皇長孫現(xiàn)在年幼，尚未有是非觀，在他看來老師的朋友，就肯定是大好人。跟老師朋友做對的人，就是大壞人。
少年見老師愁眉不展，心里有點兒憂傷，如果皇爺爺愿意聽自己的話就好了，什么御史，什么言官，他們會木匠活嗎？他們會做火炮嗎？
都不會瞎叨叨什么？
倒是前一陣子說徐大人在研究木頭，他肯定有特別厲害的木匠活。
跟自己愛好一致，肯定是個好大臣。
說著，還瞪了一眼另外一艘船上的陳有年。
這家伙長得好丑。
新加入東林黨的陳有年可謂是春風(fēng)得意，此時臀部的廷杖傷口已經(jīng)用江南最好的金瘡藥治理好了，身邊兒還站著幾位年輕的東林官員，正在恭維著自己的豐功偉績，陳有年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要飛起來了。
真的是舒坦啊。
自己一戰(zhàn)成名，連素來注重口碑的東林黨都向自己招手，而且自己手里還有大佬的親筆書信，保證自己以后官運亨通。
激動的陳有年昨天就開始趕路，一定要看看被自己痛毆，八成還要感覺委屈的徐光啟。
沒辦法呀，得罪不得罪我不重要，關(guān)鍵是你是我前進的梯子啊。
“來了！”
時辰臨近，作為天津衛(wèi)重要腳夫力量的山西腳夫，挑選出一百個精壯漢子推車小車登場。在無數(shù)百姓的注視下，這些山西大漢一個個挺直了腰板，走進碼頭。
為了賭贏這一次，陳有年特意寫信給山西太原的舊友，從軍中臨時借了上百個精銳大漢。
這一百山西大漢一登場，就讓天津衛(wèi)的百姓們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群人真的好壯實！”
接著又從城里走來一撥人，由趙如祖的家丁領(lǐng)隊，也都是身強力壯之輩。
陳有年手里拿著千里眼看向徐光啟，見他瞪大了眼睛，一臉不信的看著趙如祖，心里頓時笑開了花。
“哈哈，那徐光啟還以為趙如祖是他的人，看看他現(xiàn)在那喪家之犬的樣子？”陳有年無比興奮的說道。
周圍頓時又傳來新一輪的恭維聲。
“大人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徐光啟是個沽名釣譽的騙子。”
“今日徐光啟身敗名裂，大人定可平步青云。”
相比別人的聲威顯赫，徐光啟這邊兒就慘淡多了，身邊兒連個人影都沒有，今日跟張雪年要人的時候，卻被秦老爺子告知，張雪年有要事離家了。
徐光啟頓時有一種被人欺騙玩耍的感覺。
這個小子欺騙了我。拿了我研制的起重機，就把我一腳踹開，大抵是我沒有利用價值了吧。
但是事情還是得做，不然對不起圣上的期望，徐光啟趕忙去找趙如祖，結(jié)果也吃了閉門羹，趙如祖的門子說，他們家大人說，“衛(wèi)所只負(fù)責(zé)保家衛(wèi)國，其余的事情一概不參與?！?p> 彼其娘之的不參與。
眾叛親離的徐光啟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去了趟牙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張雪年這個畜生果然心狠，他竟然把所有的青壯都帶走了，給自己留下了一堆須發(fā)半白的老頭，還有幾十個半大的孩子。
為首那個伶俐孩子自己倒是見過。
“徐爺爺，小年叔叔說了，您會來的，但是現(xiàn)在真沒人給您，您看看我們成嗎？”
徐光啟心里這個氣啊。
“張雪年，你不為人子，你竟然這般戲耍我！”
憤怒的徐光啟想要轉(zhuǎn)身就走，但心里卻明白，如果連這群孩子和老人家都不幫自己，自己可能真的要去親自搬貨了。
花了足足三十兩銀子，才請動這群大爺和祖宗。
起先徐光啟一個人站在碼頭上還好一些，等到曹變蛟領(lǐng)著隊伍入場的時候。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和官員全都笑了。
你徐光啟別說沒準(zhǔn)備，沒本事，你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領(lǐng)著這么一群人，也不可能贏。
陳有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站在船上，看著徐光啟竟然請來了這么一支隊伍，笑得前仰后合，差點兒跌進河里，被眾人攙扶著，他指著徐光啟的方向說道：“這徐光啟真的是連黔驢都不如！人家驢還知道尥蹶子，他這是拿刀捅自己啊。”
周圍的年輕俊秀見狀，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徐光啟則面色復(fù)雜的看著周圍人的嘲笑，臉上很是委屈。
老仆擺擺手，過來幾輛馬車，馬車上面有箱子，有木質(zhì)的托盤，有張雪年所謂的特制地牛。這些東西都是后來徐光啟和張雪年商量著做出來的。
徐光啟其實心里非常清楚這些東西的威力，也非常認(rèn)可張雪年的才華，但是他實在是搞不明白張雪年為什么要在關(guān)鍵時刻背叛自己。
“開始。”
孫承宗命人晃動令旗，便不愿意去看，實在是心態(tài)崩了。
船頭只剩下皇長孫和負(fù)責(zé)保護皇長孫安全的錦衣衛(wèi)。
小家伙看不出徐光啟的處境，只是感覺那些插在土里的木頭很有意思，想著今日回京師，一定要讓徐光啟送自己一個。
“我太累了?！毙旃鈫⒖匆娖渲幸粋€老爺子打了噴嚏，差點兒從船上跌下，渾身仿佛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一般，扭頭坐在一把椅子上。
“算了，睡一覺吧，睡一覺什么都結(jié)束了?！毙旃鈫㈤]上眼睛，感覺眼角有點兒濕潤。
“彼其娘之的示弱，你就是在操弄我的感情，我的智慧，張雪年我跟你沒完！”
看官看著仿佛被剃掉了骨頭一般的徐光啟，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大家快看，徐光啟那廝徹底放棄了?！?p> “這等關(guān)鍵時刻，他竟然睡覺，他這種自暴自棄的人也配為官！”
曹變蛟卻不管周圍的人怎么鬧騰，對著周圍的老人家和半大小子說道：“咱們都是暗樁的老人了，之前小年叔叔將你們交給我，就是想賞給你們一口飯吃，將來暗樁能不能拿下這個活，可就看諸位的表現(xiàn)了。”
一群太歲幫老小紛紛回應(yīng)，“小兄弟，你就趕緊指揮吧，我們都聽你的。”
“王老實，你帶著你們班推地牛！”
“是?！?p> “秦老憨，劉大膽，你們兩個班負(fù)責(zé)把貨從分揀和碼貨，一定要記住，分門別類裝箱，按照五成五擺放?！?p> “是?！?p> “麻賴子?！?p> “在呢。”混跡在人群中的麻賴子應(yīng)聲道。
“你負(fù)責(zé)驅(qū)趕牲口，調(diào)整起重機的力度和角度，平日里你算數(shù)學(xué)的最好，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小心老子揍你?！辈茏凃云綍r跟小伙伴關(guān)系極好，到了事情上，卻跟小霸王一樣。
嚇得麻賴子點點頭，連話都不敢多說，領(lǐng)著一群小伙伴就去操持起重機。
“剩下的人負(fù)責(zé)趕車。每個人記住自己的路線，?？课恢?，昨晚都背好了嗎？”曹文詔指著剩下的車夫喊道。
“小兄弟放心吧，我們都記著呢，保證不堵車，不亂停車?！?p> 一群車?yán)习搴暗馈?p> “別叫小兄弟，叫我百人斬！”小家伙腰里掛著一把木劍，威風(fēng)凜凜道。
一群人快速行動，裝貨是頭發(fā)半白的中老年，用張雪年的話說，別看這些人年紀(jì)大，但是耐性好，混了大半輩子腳夫，最會控制力氣，速度說不上最快，但是絕對勻稱持久。
年紀(jì)大點的負(fù)責(zé)推地牛，一箱子貨很快就會被裝滿，由專人負(fù)責(zé)卡上頂子，曹變蛟自己領(lǐng)著幾個孩子釘釘子，然后用起重機吊起繩索，車直接在碼頭上等著，集裝箱輕松放在車上，車?yán)习謇＼嚲屯诜e點走。
到了囤積點，就見麻賴子指揮著一群孩子，驅(qū)趕著老黃牛推動蓄力起重機，迅速吊起集裝箱然后整齊碼放，一會兒的功夫就碼的老高。
車回，再次重新裝貨。
整個過程簡直行云流水到了極致。
這套操作完全鎮(zhèn)住了碼頭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陳有年，差點兒把眼珠瞪出來。
這到底是什么妖法？
一群老頭和一幫孩子，竟然真的可以在碼頭卸貨？
而且這速度，這效率太過于匪夷所思了吧？
陳有年和他身邊兒年輕的東林黨官員都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這已經(jīng)不是人力的問題了，他們自問他們讀過的四書五經(jīng)里沒有這種操作。
第一次指揮上百人干活的曹變蛟，也一臉震撼的看著眼前的場景。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小年叔交給自己的法子竟然那么厲害，這么一群人竟然比其他人快上無數(shù)倍。
看著他們的小推車，搬貨卸貨，來回折騰出了一身臭汗不說，還出不來多少活，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先生，看神跡啊，看神跡！”皇長孫著急忙慌的闖進船艙，拉著愁眉不展的孫承宗就往外走。
根本不用千里眼，孫承宗就見識了人生中最震撼的一幕。
“這就是徐光啟在泰西之學(xué)中學(xué)到的本領(lǐng)嗎？”孫承宗忍不住罵了句，“這西方的狗屁上帝起碼能抵十個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