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廟。
因為大柳樹的生意火爆,不少南來北往商旅在游玩品味美食之余,都會來天后廟上柱香。
畢竟,不論是海運還河運的商人,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精神信仰,媽祖娘娘。
這與新興的順通鏢局又有不同,在江湖上打打殺殺得他們,更愿意信奉忠義無雙得二爺。
這個倒不是張雪年有意為之,而是在《三國演義》大行其道的情況下,鏢局的鏢師自發(fā)為之。每次走鏢之前,拜拜二爺,上一柱高香,已然成為常態(tài),這種習慣延伸到后世物流業(yè),根據(jù)張雪年的見聞,不少物流圈大佬的辦公室都有二爺?shù)纳裣?,而且大多上香都很虔誠。
不過與鏢局每次拜完二爺后,鏢師們神采奕奕,自信心爆棚不同,這些商旅即便是給媽祖娘娘上了香,求了庇佑,內(nèi)心依然分外惆悵。
無他,大批得貨物??看a頭,看不到希望。即便是朝廷任命徐光啟為工部侍郎,督管天津衛(wèi)碼頭漕運事,天津衛(wèi)碼頭卸貨情況,也不見絲毫改善。
此時不少商旅正聚集在天后廟后院的花圃旁的慧心亭里品茶。
“要我說,不就是十幾船貨物嗎?大不了咱們舍棄了,何至于如此唉聲嘆氣?!贝蟾贡惚悖泶┚c羅綢緞多布商,撫摸著手指上多翡翠戒指,寬慰眾人道。
“說的輕巧,你那十幾船的葛布,滿打滿算值幾個銅錢?我家那可是實打?qū)嵉木?。”年輕道米商皺著眉頭道。
“我看在大明做生意,以后山不能過秦嶺,水不能過淮河。咱們做生意是求財,可不是玩命來的?!?p> “對極。對極。這幾年北方有糜亂的跡象,咱們沒有必要非得掙他們北人的幾個臭錢?!?p> “媽賣批,信義二字對他們來說,還不如放屁。之前談的好好的,還請了天津衛(wèi)有頭有臉的富商運籌帷幄,可轉(zhuǎn)眼間呢?這群天津衛(wèi)的腳夫自己就斗起來了?!?p> 一眾商人互相談心,越聊心里越是苦悶,基本上對北方對商貿(mào)環(huán)境絕望了。早些年,大明還有開中法,可以用商屯大形勢換取朝廷大鹽引,待開中法取締,北方待商業(yè)環(huán)境,對于南方待商人來說,越來越缺乏誘惑力。
慧心亭不遠處的石壇邊緣,坐著兩個不為諸商在意的讀書人,時而寫寫畫畫,時而端著茶杯傾聽。
其中一個年輕人聽了商旅的話,便要起身訓斥兩句,卻聽旁邊兒的中年書生悠悠的說道,“初陽,莫要如此急躁,咱們此行是來給他們解決難題對,不是來跟他們對罵的。”
那被喚作初陽的年輕人,看著事態(tài)火燒眉毛,卻依然不急不躁,在那里悠然品茶的老師,急躁道,“徐師,您身負皇命,督察天津衛(wèi)港口事,每日奔走何其辛苦?這群卑賤斯民,卻肆意妄言,詆毀朝廷,您如何能不怨?”
徐師自然是信任的工部侍郎徐光啟,而初陽則是他新收的小徒弟孫元化。這些日子徐光啟為碼頭事情奔走,他一直侍奉左右。至于他那兩個傳教士朋友,早就在張雪年的銀彈攻勢下淪陷,做了匠師學堂先生。聽說張雪年還給他們在城里置辦了宅子,讓徐光啟著實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這真成了自己借張雪年的東風不成,反而讓這小子把自己的鵝毛扇給順走了。
徐光啟自顧倒了杯清茶,莫看這位徐大人家有良田千傾,為人卻很是樸素。喝的茶葉也是尋常百姓長飲的高碎,看著小徒弟郁郁神色,徐光啟笑道,“水中浮游,雖然渺小,對外界卻最是敏感,莫說波濤,即便是水面泛起的漣漪,對他們來說都是滔天巨浪,是故他們感覺到風險,切莫當成戲言來聽,反而要認真對待,因為這就是風暴來臨的前奏。”
“徐師,您的意思,大明真的即將陷入此等危局?”孫元化一臉迷惘,在他看來適才那幾個商人的話,太過于危言聳聽了。不就是些許民亂,些許邊境逆賊嗎?大明自立國以來,這般此事可曾少了,也沒見大明局勢糜爛啊。
“何止危局?拋卻當今時局不談,放眼寰宇,泰西諸國日益強大,其船堅炮利早已優(yōu)于我大明,最為恐怖的是泰西諸國的科技和貿(mào)易,恰恰是我大明最不重視的,為師即便是再有本事,一個人又能從泰西學來幾分?怕就怕,大明沒辛苦走過眼下之劫,又要迎接泰西的火炮戰(zhàn)艦,屆時才是華夏最大之危難?!?p> 孫元化在徐光啟身邊學習火炮和火藥技術(shù),在他看來,老師已經(jīng)他學究天人的人物,可經(jīng)老師這么一說,讓他生出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危機感。
“徐師,此般危局如利刃懸于頸上,于國于民,你我又該做何自處呢?”孫元化感覺他迷茫了。明明眼下盛世的勁頭還沒過去,怎么就快要亡國滅族一般了呢?
看著為了前途擔憂不止的商旅,徐光啟淡然一笑,起身抖起兩袖清風,“老子云,千里之外,始于足下。你且隨我來?!?p> 孫元化放下手中茶杯,從石壇上拿起早就畫滿了圖像的圖紙,跟著徐光啟悠悠然走向了大柳樹下的草房。
世人皆知津門張雪年,短時間斂起驚人財富,卻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位津門豪紳,到現(xiàn)在還住在大柳樹下的草房之中。
“徐師,我們又要拜訪普通百姓嗎?這樣一家一家的走訪,何時是個頭?”緊隨其后的孫元化好奇的看著駐足不前,表情復雜的徐光啟,也將視線放在眼前的草房里。
在孫元化看來,眼前這戶人家,一定極其貧寒,不然為何住在外城,連個正兒八經(jīng)的房屋都沒有?
而且這戶人家,八成有不良嗜好,因為他能看得見,旁邊兒羊湯攤子,人來人往,客戶著實不少。
有錢賺,日子還過得那么辛酸,就只有一個緣由了,吃喝嫖賭惡習在身。
被拉回思緒的徐光啟,指著眼前的草房說道,“莫要看草廬貧酸,你便小看人家,須知武侯也是從草廬出來的,百里奚還舉于市呢。”
聞著草廬傳來濃郁的羊膻氣,再看看眼前這貧酸草廬,孫元化心里瞬間起了不服氣的心思,暗中計較,我到底要看看徐師口中的臥龍到底漲什么模樣。
徐光啟親自叩響門環(huán),不一會兒來了須發(fā)半白拄杖老者,老者笑容和煦,身邊兒還領(lǐng)著兩個虎頭虎腦的娃娃,手里捧著書本,一臉好奇的神色望著門外。
孫元化神色微微收斂,原來是詩書傳家,倒是自己小覷了人家。不過看樣子,也止步于此了,寒門小戶即便是讀書,又能學成什么樣子?
“閣下找誰?”
對待長者,徐光啟并不會身份而慢怠半分,連忙作揖拱手,笑著說道:“叨擾老人家,煩請稟告一聲,就說津門徐光啟,來貴府做客?!?p> “你就是那個寫書騙我小年哥開墾鹽堿地的傻蛋嗎?”麻賴子聽到名號,跟曹變蛟兩個小家伙就要上前推搡徐光啟。
“小畜生,還不退下?!崩先思矣檬终冉o兩個小家伙的腦袋一人來了一棍子,打的砰砰作響,聽得孫元化腦袋都疼,這樣的家庭,能教育出什么英才來?這兩個伶俐的小家伙,著實有些可惜了。
“爺爺,這是個騙子?!甭橘囎硬灰啦火埖?。
“退下?!崩先思矣衷伊寺橘囎右还髯?,小家伙這才老實了不少。
徐光啟倒不是第一次聽到傻蛋,憨貨之類的詞匯,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
老人家拱手道:“原來是徐侍郎光臨寒舍,兩個娃兒不懂事兒,沖撞了貴駕,老朽給您陪個不是。”
說著不忘又給了兩個皮小子一人一棍子,罵道:“還不去叫人。”
老人家將徐光啟迎入內(nèi)宅,剛走了沒有幾步,孫元化就見迎面走過一英俊男子。
世間男子怎有這般英俊的?
孫元化一個天天研究火藥的工科男瞬間有點自卑,但是旋即又對張雪年報以濃濃的鄙視。
“哼,你除了好看,一無所有。”
再見徐光啟,張雪年可以明顯感覺到這位大人對于碼頭的情況已經(jīng)了然于胸,當下拱手笑道:“看大人喜上眉梢,想必是天津衛(wèi)碼頭的事情有眉目了,在下先在這里恭賀徐大人了?!?p> 徐光啟見張雪年裝模作樣,臉上止不住的苦笑,“你小子,竟然敢嘲笑本官,不怕本官抄了你家,拿你的銀子去給衛(wèi)所的兵丁發(fā)餉?”
張雪年怡然不懼,繼續(xù)打趣道:“大人何等人物,怎么會做那種巧取豪奪的無智之事?!?p> 徐光啟亦哈哈大笑道:“莫要給本官袋高帽,剛才你家孩子都說我是傻蛋了?!?p> 兩個正在溫書,時刻防備著秦老爺子打手板的娃子聞言,一個嚇得脖子一縮,另外一個則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徐光啟做了個鬼臉,“不知羞,一把年紀給孩子計較。”
“哎呦。我說張雪年,你在哪里找到這么伶俐的孩子。從暗樁那里挑的吧?”徐光啟話音落下,張雪年眉頭微微一皺,旋即變作正常。徐光啟久居津門,開墾了不少荒田,產(chǎn)出來的糧食若是需要運輸,肯定會用到太歲幫,他知道暗樁也不稀奇。
而且徐光啟如此光明正大的提及此事,肯定不會追究什么?;蛘哒f,今日他再次登門,本來就是抱著合作的念頭來的。
“大人說笑了,這是我三弟家的孩子,屋里請?!闭f著將徐光啟引入客房,徐光啟也不遲疑,笑著緊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