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以仗劍書生的性格,他一定要和眼前這幾位好好的聊上一番的,而且以他的口才和見識,不論是達官顯貴,亦或是鄉(xiāng)紳富豪,按照經(jīng)驗來講,他都能侃侃而談,將話語權(quán)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后不僅能收獲不少金銀,還能讓他們感恩戴德。
可今日這局面就很是尷尬,對面高談闊論的內(nèi)容,從算術(shù)的三角函數(shù)到農(nóng)田莊稼的開花結(jié)果,甚至偶爾還扯上兩句泰西上帝,鬼知道他們說的這個上帝跟大明的玉帝有沒有關(guān)系?
仗劍書生第一次感覺自己騙吃騙喝的本事,竟然在遇到有真本事面前,毫無用處。
少卿,中年男子和他的兩個年輕傳教士朋友又添了些卡布奇諾,仗劍書生也有樣學樣的來了一杯,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東西有些甜膩,算不上好喝,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本來一天的四處游蕩帶來的疲憊感,竟然一掃而空,甚至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神頭。
這世上竟然有這種新奇事物,喝這種飲料的不是一般人,那發(fā)明這用飲料的張雪年大官人恐怕更不是一般人了。
仗劍書生心中猶豫,不知道該如何搭訕,此時他倒不是求拿到多少好處,因為再他看來,能漲些見識,就足夠自己行走江湖受用了。
“冒昧打擾先生們?!本驮诖藭r,那個送自己銀錢的年輕書生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與結(jié)交自己不同,他手里還拿著些奇異的面食,尤其是那半生不熟的牛肉,讓人看著就反胃。
“你們竟然會做牛排的?!眱蓚€年輕傳教士忍不住贊嘆道:“敢問,您除了牛排之外,還有沒有我們家鄉(xiāng)的東西?紅酒有嗎?”
“有,請稍待,不過是大明自釀的。”年輕的書生打了個響指,不一會兒便有小兒端著紅酒送了過來。
至于那位中年長者似乎完全成了背景板,年輕書生手里晃動著月光杯,輕輕的晃動著葡萄酒,似乎在醒酒,又似乎在思索,在那群泰西人看來,卻顯得很是優(yōu)雅,“看二位的樣子,似乎是泰西傳教士?”
年輕書生說完,感覺這樣說可能略顯施禮,即便是面對泰西人,也應該有應有的尊重,便加了句自我介紹,“在下丁耀亢,字西聲,我也是宗教信仰者,我道號紫陽道人,乃是大明帝國山東人士,因為我們家東翁平日里事務繁忙,這間賭檔是我打理的。”
“你竟然也是宗教信仰者?”那兩位傳教士聞言很是好奇,“那你聽說過上帝嗎?”
“自然聽過,唐朝年間貴教的分支景教就在長安發(fā)展的非常不錯,我還去過你們的教會遺址,壁畫里很多人也帶你們這種十字架?!倍∫盒σ饕鞯恼f道。
兩位年輕的傳教士經(jīng)驗倒也豐富,聽丁耀亢這么一說,便大抵明白了,他說的應該是跟羅馬教廷理念完全不同的,聶斯脫里創(chuàng)立的分支。
不過根據(jù)教會記載,當初景教在大唐的傳播似乎非常廣泛,他們的傳教理念其實非常值得現(xiàn)在的傳教士學習。
由于丁耀亢的招待,又懂得很多宗教知識,兩個泰西傳教士頃刻間便跟丁耀亢熱絡起來。
中年男子的表情則略有不悅,因為在大明,不論何時他還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的冷落過。不過礙于兩個年輕傳教士的面子,也礙于自己的身份,他并沒有發(fā)作。
“不知道這位教士,您給我們送上如此美味的晚餐,又獻上這般可口的紅酒,是想得到我們什么幫助嗎?”兩位傳教士有些好奇的問道。
丁耀亢笑著說道:“我們家翁主對貴教的教義以及泰西的文化知識,都很感興趣,想邀請二位留下來小住一段時間,不瞞二位尊敬的教士,我們家翁主最近在籌劃一所學堂,想要開設部分泰西文化的課程。”
“您的主人便是發(fā)明了帝國時代和卡布奇諾的張雪年紳士嗎?”兩位傳教士都很感興趣的問道。
“那是自然?!倍∫盒σ饕鞯恼f道。對于兩個年輕傳教士,對于主人和翁主之間的誤解,并不顯得很是在意。
“那我們想,我們應該見見這位有趣的紳士?!眱蓚€年輕的傳教士立刻打定主意,留下見見張雪年,甚至從他們的表情來看,留下任教也不是不可能的。
“丁耀亢,你是山東諸城人,秀才出身?”中年男子終于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紅酒杯,表情不悅道。
“這位先生聽過在下的名號?”這一次輪到丁耀亢驚訝了。
“何止是聽過。”中年男子冷笑一聲道:“你出身名門,汝祖父丁純,父丁惟寧都是進士出身,即便是你的幾個兄長,也是堂堂的舉人,為何不放著舉業(yè)不去爭取,反而在津門這種地方,不務正業(yè)到敬業(yè)賭館?”
“經(jīng)營賭館又如何?”丁耀亢見被人點破了身份,也不惱火,反而頗為嘲笑的說道:“經(jīng)營賭館,也是慈善賭局,所掙得的錢財,都是用來寬慰民生,救命水火,比那些碌碌無為的朝堂諸公不知道強多少倍。我不怕與您說,滿朝袞袞諸公,有一個算一個,在下只服一人?!?p> 說道只服一人之時,丁耀亢忽然表現(xiàn)出一股崇敬之色。
“誰?”中年男子好奇問道。
“津門徐光啟!廣墾荒田,造福民夫,在滿朝文武看來是不務正業(yè),頗為荒唐,實際上卻做著與吾輩一樣造福民生之善事?!倍∫阂謸P頓挫道。
“你竟然這么看徐光啟?”中年男子又是喝了一杯紅酒,眼神不喜不悲,“在你看來,徐光啟竟然是個清官好官嘍?”
“那是自然?!倍∫焊尚α艘宦?,卻又將自己家翁主如何崇拜徐光啟,如何搜集徐光啟的作品,又是如何模仿徐光啟的行徑詳細說了一遍。
事情在自己嘴里說出來,可能缺乏可信度,但是在旁邊兒說出來,就可信很多。
當場就有很多人作證,張雪年買了很多下污的荒田用來開墾,而且高價在全國收購番薯苗。
在場眾人不少人訴說張雪年的事跡,有的人則忍不住贊揚張雪年的品性,有的人則說張雪年愚蠢,浪費金銀在荒廢的土地上。
唯獨眼前這位中年男子,一邊兒品酒,一邊兒面色復雜,聽到張雪年收攏流民,開墾荒田,并且勤讀詩書的時候,表情微微一頓,等到丁耀亢說完,他才一臉惋惜的說道:“讀書救不了大明,種田也救不了大明的。大明之弊病在于政,在于財,在于長久之積弊。丁耀亢,我且問你,你們家翁主既然如此有抱負,為何不考取功名呢?”
丁耀亢聞言表情很是鄙夷,但是最終還是認真的說道:“朝堂風氣奢靡,做官便像是網(wǎng)中之魚,凡事束手束尾,反而難有作為?!?p> “那為何你們家翁主不參與碼頭的買賣呢?”中年男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碼頭,“朝廷有意整飭漕運,若是能把天津衛(wèi)碼頭理順了,也算是一件利國利民之事,能為你們家翁主獲取不小的收益不說,也能得到不錯的聲譽吧?”
“這位先生說的什么話?”丁耀亢不卑不亢的說道:“我們家翁主做的是仁義,做的是慈善,碼頭的生意雖好,卻未必是一件廣得人心的仁善之事。我們家翁主賺錢的路子很多,救民的路子也很多,并不指著碼頭這一條?!?p> “那倒也是。”中年男子聞言,緩緩點頭,然后又一杯紅酒下肚,忽然整個人氣勢一邊,充斥著壓迫性,“這碼頭的生意與朝廷的糾葛太多,他又沒有官府背景,這趟渾水也不好參與。丁耀亢,今日你來這里見我兩位傳教士朋友,真的是只想拉攏他們?nèi)牖飭幔课铱词琼椙f舞劍,意在沛公吧?”
“這。”被人忽然點破,丁耀亢頓時額頭滲出冷汗,勉強說道:“其實之前碼頭上的生意,我們家翁主確實答應了幫一些幫派疏導的,只是……”
“官宦之后,莫要吞吞吐吐,有失風度?!敝心昴凶咏逃柕?。
“只是沒想到在這件事情朝廷自有打算,再加上此事主持之人,乃是我們家翁主最為崇敬的徐光啟徐侍郎,而我們家翁主無心在此事上與徐侍郎為難,所以擔心徐侍郎受外面的風言風語影響有所誤會?!倍∫哼@話說的確實有些不自然。
“好像不是只幫襯了一些小幫派吧?聽說衛(wèi)所還給這位大人運作個監(jiān)生,整座天津衛(wèi)城,這是獨一家,大手筆啊。若是沒有好處,這群衛(wèi)所的大員會這般賣力?”徐光啟品著紅酒,略帶戲謔的問道。
“別人所愛,與我們家翁主何關(guān)?”丁耀亢趕緊回答道,“我們家翁主自在天津衛(wèi)謀事以來,給衛(wèi)所解決了不少困境,又有掃除鐵腳幫之功,衛(wèi)所投桃報李,又有何不可?”
“前后矛盾,連自圓其說都做不到?!敝心昴凶用偷匾慌氖种芯票瑓柭暦磫柕溃骸安荒栏毁F,不求科業(yè)之人,要一個監(jiān)生做什么?還不是為了求官?”
賭場頓時安靜下來,四周豪商都跟看傻子一樣的看著眼前的中年人。
“侍郎息怒。”就在這時,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人瀟灑的出現(xiàn)在丁耀亢身后,然后拱手行禮,“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有錯嗎?”
那坐在一旁看熱鬧的仗劍年輕人一臉關(guān)注的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因為如果他沒看錯的話,眼前這年輕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津門大豪張雪年。
而另外一位中年人的身份則呼之欲出,正是津門老農(nóng)徐光啟。
畢竟嗎,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值得張雪年親自來迎接的,除了衛(wèi)所的指揮使們,兵備衙門的大佬們,也只有津門徐光啟了。
至于張雪年和丁耀亢之所以都表現(xiàn)的不卑不亢,皆是因為二人都有功名在身。
一個秀才,一個監(jiān)生。
“這場戲謀劃許久了吧?”中年人也就是徐光啟了,他嫌棄的瞥了一眼丁耀亢,自顧的續(xù)了杯酒。準備上前幫忙斟酒的丁耀亢訕訕的笑了笑,退到一旁。
而徐光啟則端著酒杯,一臉戲謔的看著張雪年。
“何來謀劃?”張雪年昂首若常態(tài),“在下確實有見見侍郎的想法,但實在不值得謀劃演戲,我確實做了監(jiān)生,但是未必就表明我與衛(wèi)所有勾連,有牽扯,反而我為津門做過的善事,是實打?qū)?,世人皆知的。侍郎,在下反而斗膽想問您一個問題?”
“哦?”徐光啟玩味的笑道:“你且說?!?p> 張雪年拱手問答:“敢問侍郎,到底是一個人,好心辦壞事值得受人尊敬,還是一個分不清楚好壞的人,每日做好事,讓人值得尊敬?”
“我徐光啟竟然落得今日這般田地嗎?”徐光啟一杯酒滿飲之后,并未對眼前一個小小的監(jiān)生的質(zhì)問而憤怒,反而有一種憂傷,連地方豪紳都認為自己要好心辦壞事嗎?若是如此,此次津門回歸,未必是件好事啊。
“你且寬心,我今日前來,只是好奇所謂津門張雪年,到底是什么樣子?至于興師問罪,也不至于。畢竟東林黨之中也有大才,楚黨之中未必沒有惡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勿忘初心,好自為之?!毙旃鈫槿颂幨虏⒉蝗绾伟谅瑢嶋H上做實事,關(guān)愛后輩,反而是他的真實性格,他只是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做事情將油滑用錯了地方,所以有些生氣。但想想張雪年為津門做的這些實事,有不忍心與他計較。
“謝侍郎教誨?!睆堁┠旯Ь吹?。
說道這里,徐光啟起身拿了一小桶紅酒,看了眼坐在一旁看熱鬧的仗劍年輕人,忍不住過去拍了拍肩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所以有些人的知識,不必去羨慕,去身體力行的做些什么,反而更讓人值得尊敬?!?p> 仗劍書生趕忙抱拳說道:“撫順舉子范文程謝侍郎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