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這支漕運船隊的最高武官,江兆清并沒有第一時間登岸祛除亂民,而是掀開舷窗,看向風沙中紛亂至極的碼頭,帶著一絲滿足和自得,重新返回了他那做工極其精致的江南花梨木座椅之上。
江兆清雖然是武官,但是卻喜好附庸風雅,船內經過特殊的改造,特意騰出許多空間,擺放著他在濟南購置的昂貴的景泰琺瑯器、素三彩等雅趣之物,中央空地還擺放著一尊市面上并不多見的宣德爐,里面放著上等名貴的麝香,掩蓋著船艙內潮濕霉腐之氣。
“來來來,王太歲你們太歲幫演的這出戲,本官非常滿意,以后像是這種事情,或許還要麻煩你們,請飲滿這杯酒?!苯浊迓渥?,對眼前這位身著華麗絲綢的儒雅中年男子舉起了酒杯。
“在江大人面前,可不敢稱什么太歲,大人若是不嫌棄,叫在下一聲大庸便可。大人請!”王太歲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舉起酒杯陪著王太歲將杯中酒一飲而下。
王太歲原名王大庸,雖然執(zhí)掌著偌大的腳夫幫派,整個天津衛(wèi)的底層人物,都要靠他求活,他跺跺腳,整個天津衛(wèi)的販夫走卒都要心驚肉跳的人物,本人卻看不出絲毫的江湖之氣,反而像極了性情醇和的地方大紳。
“你們天津衛(wèi)說話就是舒坦,比順天府的人中聽!”江兆清對于王大庸的謙和非常滿意,一招手旁邊兒侍奉他的女婢便上前將二人的酒杯斟滿。
江兆清一邊兒夾碟中色香味俱佳的鱸魚,一邊兒不清不淡的問了句,雖然是第一次正式接觸,但卻給人看不出什么距離感。
“大庸啊,腳行的生意這兩年做的如何???”
“大人謬贊了,在下那哪叫什么生意,純粹是帶著手下那幫弟兄們混口飯吃?!?p> “混口飯吃,都能混到倒賣漕糧,不簡單呀。”
“大人說笑了,還不是您賞口飯吃?!?p> 說著王太歲將手往袖口里一探,從中掏出幾張銀票,遞了過去,一臉的恭敬說道:“這是在下準備的一些土特產,請大人笑納?!?p> 萬歷年間,官員貪墨成風,更何況江兆清乃是一武官,更沒有絲毫的廉恥之心,接過銀票一看,竟然足足三張,每張一千兩的銀票。
江兆清眉頭微微一皺,又將銀票推了回去,“大庸,你這是何意?咱們事先約好了,我這是粳米兩千石,按照市價來說,兩千兩綽綽有余,你這多出來的一千兩是什么意思?”
對于江兆清將銀票推回來的行為,王大庸心里有些詫異,卻面不改色道:“大人千里迢迢把米運來,在下如何也要多孝敬些些車腳費給大人呢。畢竟大人手底下也有不少弟兄需要養(yǎng)活?!?p> 江兆清笑道:“都說天津衛(wèi)的王太歲擅長算計,可今日怎么就算了比糊涂賬,一石米一兩銀子,這是折了腳錢的。若是不算腳錢,六七錢銀子足矣。有道是無功不受祿,你有什么想法便直說,本官與你參謀參謀便是。”
王大庸見識過的貪腐官員甚多,但是像是江兆清這般算賬清楚的還真的是頭一次,不過這般人他也喜歡,總比那些吃了銀子,不辦事的官員要強。
當下一臉賠笑道:“大人慧眼如炬,一下便識破了在下的小心思。只是事情有些難以啟齒,又怕大人笑話,所以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江兆清淡笑道:“雖然是上面的安排,但我們好歹也算是有過合作,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說來聽聽便是?!?p> 王大庸這個開口說道:“那在下便斗膽說了,聽聞大人每年銷往京師不少好玩意,不瞞大人說,如今這天津衛(wèi)不比往年,外來求活的人越來越多,打打殺殺一年僅僅是兄弟的身后事的銀子便是一筆天大的花銷,我看這腳行的買賣是逐漸不好干了。
但咱天津衛(wèi)這些年富貴起來的人也不少,這些人仰慕風雅,也想跟貴人們一樣,在家里布置些名人字畫、穿戴些潞綢蘇絹,喝一些上好茶水,不知道大人能否善意施恩,幫幫這些后進鄉(xiāng)紳,讓在下也跟著大人您吃些殘渣碎骨,過上些清閑日子?!?p> 江兆清本來正在品酒,聽聞王大庸這么一說,連忙放下酒杯,表情略帶幾分詫異的說道:“難怪上面要你接這個買賣,原來我這是遇見聰明人了。你這想法沒錯,這兩年遼東不安生,漕運運轉到北方的物資會越來越多,朝廷肯定不會天津衛(wèi)繼續(xù)這樣亂下去。你想轉行,做這倒手的生意,確實是明智之舉。不過也有些難度,畢竟……”
王大庸察言觀色,見對面的江兆清面帶思索之色,看似好像是想幫自己出謀劃策,其實另有所求,連忙從袖中又掏出一疊銀票,這一次足足有五千兩,“這是股金,適才在下說了,是跟著大人吃些殘渣碎骨,這生意自然是大人的,在下只是幫襯著大人而已,到時候在下分潤些辛苦費便可?!?p> 江兆清知道了對方的意圖之后,也并不著急收銀子,反而一堆云淡風輕道:“本官知道你們做生意辛苦,能幫上忙的,肯定去幫,這股金暫且不必著急遞過來,本官可以先放你這里這一批貨物,你去試試路子,若是你覺著有利可圖,你再來尋我也不遲。”
王大庸聞言,瞬間明白了。
“人家是怕自己跟腳不夠,想要先考驗一番。先看看自己太歲幫的能力和人品,要是能給人家賺到銀子,自然可以入伙,若是操作不當,以后怕是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當下王大庸起身一躬到底,誠懇道:“如此一來,那在下便謝過大人的恩賜了。”
江兆清擺擺手,“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這碼頭的亂局也要有個頭,你們太歲幫也該撤了,我們也好抓些搶奪皇糧的匪徒以報圣君?!?p> 王大庸心里透徹如明鏡,“考驗這便是開始了?!?p> 當下再拱手道:“定不負大人所望,將事情處理的妥妥帖帖,在下便先行告退了?!?p> “本官拭目以待?!?p> 待王大庸退出船艙,江兆清倚在椅子上,思前想后今日之事,可有紕漏之處,這里是天津衛(wèi),已然算是天子腳下,由不得任何馬腳疏忽,若是讓陛下知道實情,那可是實打實的掉腦袋的大罪。
這時,家丁近前稟告,“啟稟大人,這王大庸走是走了,還留下了一位姑娘?!?p> “姑娘?”江兆清笑著說道:“看來這王大庸還真是個秒人,知道投其所好,可見其在天津衛(wèi)的實力定然小不,讓她進來吧?!?p> 這一路舟船勞頓,江兆清早就感覺渾身筋骨不適,一直想找個女子松松筋骨,可身邊兒的女人早就煩膩,想要換換口味。誰曾想這剛剛一瞌睡,王大庸便送來了枕頭,在江兆清心里,這王大庸的印象著實不錯。
不一會兒的功夫,船艙外邊傳來了輕盈的踏板聲,船艙的船簾為開,先進來的是一只踩著乳煙緞攢珠繡鞋的鮮嫩玉足,往上則是一件將包裹著玲瓏身材的叩身衫子,姑娘粉面含羞低著頭,扎一個纏髻。
像極了含苞待放的荷花,既有幾分成熟該有的豐腴,又有懷春少女般稚嫩的嬌羞。
江兆清頓時感覺眼前一亮,心中熱火噴涌,一雙手仿佛無處安放。
“姑娘且近前來些。”江兆清說話的時候,感覺喉嚨發(fā)干,不自覺的吞咽了一絲口水。
那女子頓時若受驚的幼兔,連連后退了兩步,頓時惹得江兆清想要撲身過去。
“姑娘不要怕,本官不是什么正……呸,本官不是什么登徒浪子,乃是這人世間少有的癡情男子?!?p> 江兆清盡量壓低聲調,讓自己的聲音跟前些時日在江南勾欄里降服那些江南瘦馬的讀書人無異。據(jù)說這些年少的女子,最是喜歡這般癡情的話語。
那女子一雙手不住的撫摸著古箏,一雙受驚的眸子小心翼翼的打量著江兆清,眼睛只是在桌子上的銀票搭了一眼便收了回來,半天才輕聲慢語道:“大人正在進餐,奴便先給大人彈個曲兒吧?!?p> 江兆清連忙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那姑娘先是緊張的往回退了退,見眼前男子力氣天大,便不再掙扎,只是臉上依然有幾分恐慌。
柔聲說道:“將來做了本官的女人,咱們花前月下,這聽曲兒的風雅事,還不是朝暮之間的事情?!?p> “大人,您便是再急,也應讓奴先去沐浴一番,不然喪了大人的雅興,便是奴的罪過了?!蹦桥有⌒囊硪淼恼f道。
江兆清心中一萬個不樂意,但又不想在這關鍵時刻,惹了嬌兒不滿,連連吩咐家丁準備熱水,說道:“姑娘且去沐浴,我在這里靜待便是?!?p> 那女子退出船艙之后,臉上嬌羞和楚楚可憐瞬間不見,頃刻間成了一副冰山模樣,瞥了一眼船艙,眼神中盡是嫌棄。
“太歲幫與漕運勾結無誤,請即刻行動?!迸佑妙^上的朱釵在船艙隱蔽的約定之處刻下一行字,不一會兒便在江兆清的家丁的引導下進入了船艙的另外一個房間焚香沐浴。
不一會兒的功夫過來一個巡邏的運兵,看了兩眼女子所留的文字之后,用小刀輕輕劃掉,然后繼續(xù)佯裝若無其事的巡邏,而消息則悄無聲息的傳了出去。
另外一邊,且說王大庸下了船,上了碼頭。
見王二太歲不在,而太歲幫的人依然在搬運大米,便有些疑惑,自己這群兄弟莫不是傻了,怎么不知道分辨真假,當下招手喚來一小嘍啰,“你們二太歲呢?”
“大哥,二哥被人劫走了?!毙D啰見到老大出現(xiàn)在此地,低著頭一臉的惶恐之色,雙腿也忍不住顫栗發(fā)抖。
“怎么回事兒?”王大庸眉頭微微一皺,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怎么早不出事兒,晚不出事兒,非要在自己跟官府合作的時候出事兒?莫非有其他家想要使絆子?
“是這么這么一回事兒?!蹦菄D啰連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通,說完便在原地驚悚的看著老大,外界有很多關于老大兇狠的傳說,此時他想要逃命,卻又不敢離開分毫,一時間腦門上起了一層濃密的細汗。
王大庸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手帕,親自幫那小嘍啰擦拭了一番,“給在場的所有人說一聲,這事情怨不得他們,是老二自己的不對,但是你們身為弟兄,怎么能見識不救呢,傳我的令下去,誰能救回二當家,我給他一個堂口?!?p> 那本來以為少不了一頓毒打,甚至命都有可能丟掉的小嘍啰瞬間感覺原來老大是如此的和藹可親,說話是如此的如沐春風。
“遵命,老大?!眹D啰兵轉身離去,呼喊著跟其他弟兄交代老大布置下的任務。
王大庸招招手,從身邊不遠處走過來一個親信。
“跟老三說一聲,把老二和糧食都給我搶回來?!?p> “遵命?!庇H信一抱拳,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今天老二手底下在場的所有人,事后都給我沉尸三岔河,就說他們不尊幫派規(guī)矩,搶奪朝廷漕糧,被執(zhí)行幫規(guī)了。”
“是?!庇H信的臉上沉默如水,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王大庸拍了拍親信的肩膀,示意他去做事,自己則將目光轉向那群天真的腳夫,表情無比的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