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得很早，五點半，比平時鬧鐘的時間還早了一個小時，一點兒都不像平時。平時我可是為了多睡五分鐘認(rèn)賊作父都樂意的。
????可能當(dāng)人真的有了決心時，身體各器官還是很配合的，畢竟都是自己人，該給的面子總歸是給的。
????不知道怎么，我就想起了廚房角落正在落灰的豆?jié){機。這玩意兒這兩年剛興起，我爸去年年終的時候從單位分了一臺。我倆過年前興沖沖地冒著冷風(fēng)，去沃爾瑪買了一斤大豆和其他五谷雜糧，回到家里，我念說明書我爸操作，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出了一大杯香噴噴熱乎乎的豆?jié){。整個過程中，只有我爸對于日益嚴(yán)峻的食品安全問題的觀點一二三四叨叨得讓我心煩，除此之外一切祥和。
????但由于我倆沒有經(jīng)驗，光顧著喝，喝完了等我去刷機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豆渣什么的都粘在杯體上了，我刷了半小時，肱二肱三頭肌一起拱出來了。
????我爸還在念叨豆?jié){的好，我說你喝你刷。
????他就不喝了，特別沒氣節(jié)。
????此時我跑到廚房一看，那臺白色的豆?jié){機可憐巴巴地站在角落里。我躡手躡腳地把它拎出來，想起家里還有王阿姨買回來的大豆和薏米，于是摩拳擦掌地決定放手一搏。
????五點半，天還沒亮呢。我在廚房的節(jié)能燈光下輕手輕腳地洗大豆，淘米，內(nèi)心特別平靜。
????我記得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學(xué)過老舍先生寫的勞動最有滋味，老舍先生在某一段落寫過，他的媽媽告訴他，地主家的餃子肉多菜少，咱們家的餃子菜多肉少，可是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課后練習(xí)有一道題，問的是：“老舍媽媽為什么說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我當(dāng)時給出的答案是：“因為菜多肉少的餃子本來就更好吃，不膩?！?p> ????我們老師打的那個叉力透紙背，作業(yè)本往后翻十頁還能摸出那兩道印。
????正確答案是地主家的餃子是通過剝削窮人換來的肉和面，而老舍家是通過勞動得來，所以更好吃。我當(dāng)時非常不服，吃的就是吃的，好吃就是好吃，我就不信同一盤餃子能咬出兩個階級。
????當(dāng)然，這種抱怨只能永遠(yuǎn)放在心里了。
????不過，當(dāng)我把手泡在洗豆子的盆里，溫暖的水沒過我的手背，我忽然理解了老舍為什么很推崇這種樸素的勞動。人心疲憊的時候，身體總要做些什么來讓它休息一下，忙忙碌碌中反而放下了真正令人下墜的困擾。
????直到我不小心碰掉了一個不銹鋼飯盆。
????我爸嚇得從臥室沖出來，齊阿姨緊跟其后，兩人都睡眼惺忪，帶著被吵醒的慌張。
????“我想做豆?jié){?！蔽疫B忙解釋。
????我爸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齊阿姨讓我回去再睡一會兒，她來做早飯，我拒絕了，表示這是我人生揭開新篇章的必經(jīng)之路。以前我常這樣突然躊躇滿志，我爸早習(xí)慣了，但我從來不會在王阿姨面前說這么二缺的話，而我爸近來時常和齊阿姨一同出現(xiàn)，所以說這種話的女兒在他眼中，的確久違了。
????“白白啊，”我爸語重心長，“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豆?jié){就別做了，你……你還是從人生的其他部分重新翻篇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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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jìn)教室的時候，屋子里面只有三個人，而且彌漫著一股泡面味兒。我掃了一眼，瑤瑤正背對著我吸溜吸溜地吸著面條。
????“你過得有這么慘嗎，”我一邊放書包一邊問瑤瑤，“干嗎一大早上就吃方便面?！?p> ????“說來話長，”瑤瑤端著面起身，吃了滿嘴，含含糊糊地回答我，“我今天必須早點兒離開家，所以沒吃早飯。”
????“為啥？”
????“總之，我必須趕在我爸媽起床之前離開家門?！?p> ????“可是，你晚上回家不還是會看見你爸媽嗎？”
????“他倆今天中午的飛機去BJ，晚上就沒啥可怕的了?！?p> ????“是不是因為昨天唐偉找你家長了？”
????瑤瑤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坐回到座位上：“我把面吃完了再跟你說。我們得尊重食物?！?p> ????本來我就是隨便一問，她這么一說我反倒來勁兒了，立刻竄到她身邊坐下。
????“你干嗎？”她警惕地看我一眼，面條還剩下一點兒掛在嘴邊，“別那么八卦?！?p> ????“你都把明銘他媽要求換同桌的事兒講成評書了，你好意思不給我個交代嗎？”
????于是，瑤瑤竟然用一種有點兒羞澀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一開口就把我嚇得膝蓋一軟。
????“白白，你覺得，唐偉這人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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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瑤一直以為，唐偉是個樂觀樸實的呆瓜。
????所以，當(dāng)她兩眼干干低頭假裝抹淚說自己爸媽兇殘冷血，一旦得知她成績不好還瞞報軍情并將家長會時間篡改到他倆出差期間，一定會扒了她的皮來包沙發(fā)。
????我聽完就扳手指頭算了算，唐偉這次踩得的確是連環(huán)雷。
????她以為張平肯定吃這套，沒想到，對方端著罐頭瓶子（唐偉自從連碎了四五只茶杯后，就開始用黃桃廣口罐頭瓶子接水喝了），一邊喝水一邊悠悠地看著窗外，淡淡地說，楊雨年同學(xué)，別裝了啊，來之前也不知道往手背上抹點兒芥末，你是不是很藐視我??？
????瑤瑤呵呵干笑了兩聲，放下了抹眼淚的手。
????瑤瑤的爸爸是BJ人，不知怎么考到我們市的醫(yī)科大學(xué)來讀書，一直讀到了博士，在本地娶妻生子，近兩年又和瑤瑤的媽媽一起被調(diào)回BJ的醫(yī)院，只是瑤瑤的戶口暫時還沒落實。夫婦倆的打算是在瑤瑤高一時將她轉(zhuǎn)入BJ的某所高中借讀，戶口辦好了再轉(zhuǎn)為正式生。所以，瑤瑤在這邊的中考志愿是亂報的可是，她竟然考上了格致的自費生。
????格致也算是全國高中名校，至少比瑤瑤原本轉(zhuǎn)去借讀的那一所高中要好很多。于是她爸媽當(dāng)機立斷，讓她留在我們這里讀完三年高中，高考前再去BJ，正好占一下BJ高考分?jǐn)?shù)線的便宜。
????“你也算留守兒童了?！蔽衣牭竭@里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一眼瑤瑤。
????不過意外考入格致之后，她吃的苦頭可不少?，幀幍鬃舆€不如我呢，格致講課的速度讓她完全吃不消，當(dāng)我還在數(shù)學(xué)課上負(fù)隅頑抗的時候，瑤瑤已經(jīng)和自己下了幾十盤五子棋了。
????“我當(dāng)年是流感的幸運兒，要不是因為流感，考試題能那么簡單嗎，我哪能考上格致？”
????瑤瑤說這話的時候，可一丁點兒感激或者慶幸的神色都沒有。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國家不幸詩家幸”，流感這個大人們談之色變的劫難，在我們看來倒像是一次晚自習(xí)上的大停電，喘息中的狂歡，更有很多人，比如我和瑤瑤，在混亂中意外得利。
????死亡的恐慌都沒有威脅到我們。威脅到我們的是之后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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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這一點我可沒撒謊，我爸媽的確能扒了我的皮。”瑤瑤低下頭嘆口氣道。
????這話倒是真的。
????瑤瑤的生活自由又寂寞。她的爺爺奶奶都在BJ，外公外婆常年身體不佳，偏偏又只生了瑤瑤媽媽一個女兒，沒有姨媽舅舅一類的親屬可以照管她。她爸媽都是大夫，醫(yī)院的工作壓力巨大，導(dǎo)致這對夫妻脾氣很暴躁?，幀庍@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是從小練就的，專門用來哄爸媽，順便逃避責(zé)罰，隱瞞禍患?，幀幍母改敢矝]太多時間來細(xì)細(xì)教導(dǎo)女兒，遇到什么事情，第一時間只會拍桌子發(fā)火。如果爸媽知道瑤瑤把家長會日期謊報在了他倆去BJ的時間里，還做了假假條讓他倆填，估計都等不及聽到她篡改排名表這一項罪名，就已經(jīng)把她都解剖了。
????怪不得瑤瑤會想要去人才市場雇個爹。如果試用期表現(xiàn)良好，她甚至都可能攛掇這個爹轉(zhuǎn)正。
????瑤瑤東拉西扯，跟張平嘮叨完了她的家事和自己認(rèn)定了永遠(yuǎn)爛泥糊不上墻的學(xué)習(xí)成績，就擺出一副“我已經(jīng)腦癌晚期了你能拿我怎么辦”的表情盯著他。
????唐偉可能是被她氣得頭疼，煩躁地扯開領(lǐng)口的扣子，把辦公室的窗子拉開一道縫，低頭點了一支煙。
????張平居然抽煙，點燃了才想起來旁邊還有個學(xué)生，半吊子地紳士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瑤瑤敢介意嗎，吸二手煙是幾十年后肺癌死，不吸二手煙今天就得死。
????更何況辦公室里橘色的臺燈和煩躁卻沉默的唐偉，讓瑤瑤的心里忽然有點兒異樣。
????瑤瑤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
????作為轉(zhuǎn)校大王，她見識過不知道多少種老師。在和唐偉交鋒前，她已經(jīng)模擬過對方的很多種反應(yīng)，比如生怕?lián)?zé)任地拿起辦公室電話的聽筒說“這可不行，得趕緊給你爸媽打個電話”，比如義正詞嚴(yán)地大聲數(shù)落她“開家長會是為了讓家長了解情況，你爸媽難道還能害了你？”，再比如笑嘻嘻地安撫一通，鼓勵她還是要加油好好學(xué)習(xí)，成績總會有起色，然后在她前腳踏出辦公室，后腳就把她爸媽從BJ請回來訓(xùn)話……
????但是絕對不會有老師認(rèn)真地聽她胡扯一通自己的成長史，忍受她拽得二五八萬地說自己早晚是要去BJ高考的，并在她自我放棄之后，煩躁地點了一支煙沉默，似乎真的在為這個冥頑不靈的死丫頭想出路。
????似乎從來沒有人愿意停下來聽她說幾句正經(jīng)話，認(rèn)真地為她想一想未來。
????張平終于抽完一支煙，轉(zhuǎn)過身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瑤瑤，反而一直盯著辦公桌玻璃板下面壓著的幾張照片，緩緩地開口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上不下的。努力學(xué)習(xí)吧，格致的這個壓力和氛圍可能真不適合你；不努力學(xué)習(xí)吧……當(dāng)然，咱不能這么干哈，我就是隨便說說，不能不努力，”唐偉無奈地笑了笑，清清嗓子繼續(xù)說，“你也知道自己早晚去BJ考試，那邊分?jǐn)?shù)線比咱們低，試題也相對簡單些，但是你現(xiàn)在還沒去呢，每次月考期末考你還得面對，這不上不下的……使不上勁兒啊，是吧？”
????瑤瑤都快熱淚盈眶了。
????我們父母那一代基本上都沒經(jīng)歷過為高考嘔心瀝血的過程，經(jīng)歷過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沒法兒理解孩子所說的“學(xué)不進(jìn)去”。在他們看來，給你一副桌椅、一套紙筆，就已經(jīng)具備了學(xué)習(xí)的全部條件，至于喜不喜歡老師，和同學(xué)處不處得來，還有那些自尊心和抵觸感，通通不是理由。
????而唐偉懂得?，幀庢移ばδ樀纳畋澈螅欠N找不著方向又借不上力的頹廢感，唐偉說的都對。
????“怎么說呢，咱們功利一點兒地看待高中三年的學(xué)習(xí)，不過就是為了讓你們考上個好大學(xué)，其他的都白扯，雖然我作為班主任不應(yīng)該跟你說這些，不過你們心里也都有數(shù)。只要你能達(dá)到自己的目的，到底是通過什么途徑學(xué)習(xí)，進(jìn)度快慢，學(xué)校好壞，其實都不重要?！?p> ????瑤瑤深以為然，點頭如搗蒜。
????她早就這么想了，其實她爸媽應(yīng)該也是這么想的，卻偏要在細(xì)節(jié)上糾纏她，說白了還是不信任。
????或者是為了省事兒？因為條條框框最簡單。
????“你還是慢慢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學(xué)習(xí)吧，家長會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這次我不戳穿你了當(dāng)然你也別把我賣了，”唐偉誠懇地看了一眼瑤瑤，“我當(dāng)班主任的，這么做是會被你家長整死的?！?p> ????瑤瑤這次真的熱淚盈眶了。
????“期末考試不管考得好不好，你都別再撒謊了，正常讓你爸媽來參加家長會，我會單獨找他們談一次，保證你不會被扒皮的，行嗎？”
????瑤瑤眼中的唐偉頭上都戴著光圈，他說什么都行。
????唐偉很男人地大手一揮：“行了，天都黑了，趕緊回家吧。你爸媽常年不在家，外公外婆年紀(jì)大了，你自己長點兒心，有什么事兒就來找老師。走吧走吧?！?p> ????唐偉長嘆一口氣，又點了一支煙，對著窗外吐了個煙圈。瑤瑤走到辦公室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
????很認(rèn)真地，看了唐偉一眼。
????那件讓我和明銘笑岔氣的白襯衫，在瑤瑤的眼里，帥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