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第二天早上是個晴天,唐偉站到講臺上開始講期中考試的事情。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愿意正過臉去看講臺,卻死死地盯著窗外不怎么好看的灰色天幕。
后來我聽到粉筆和黑板摩擦的聲音,聽到唐偉抱怨明銘擦黑板擦得不干凈,聽到大家紛紛翻開筆記本抄寫黑板上的期中考試時間、地點和考場安排,紙片嘩啦啦地響,可我就是沒有動。
直到明銘推推我:“發(fā)什么呆呢,抄考試時間!”
我終于還是認命地拿起筆。
那時候好像只有我還沉浸在校慶的歡樂氣氛中,不能自拔,仿佛黑板上的考試時間就是魔咒,我只要看一眼,啪的一聲,現(xiàn)實世界就撲面而來,擊碎所有美麗的泡泡。
我對明銘說,我覺得我死定了。
明銘笑,小小年紀,別老把死掛嘴邊。死?你想的美!
我依舊堅持,明銘,我覺得我真的死定了。
他這才嚴肅地對待我的小情緒,嘆口氣,說,慢慢來,多考幾次試……
我等待他說“就會有進步”“會慢慢好起來”一類的美麗謊言,但是他停頓了一下,艱難地說——
“就會習慣的?!?p> 多考幾次,你就會習慣的。
我們總是會不接受自己在某一個群體中的位置??範幊晒Φ娜说玫较矚g的位置,抗爭不了的人,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想死?美死你。
只是在我沉默的時候,他遞過來一張小字條。
“有不會的題趕緊問我。其實類型題就那么幾種,觸類旁通,熟練了就好了。”
我把字條攥在手里,仰起臉,看到他傻呵呵地朝我微笑。
考試設置在下下周。用唐偉的話說,復習時間很充裕。
周四上午是語文,下午是數(shù)學。
周五上午是物理和化學,各一個半小時。下午則把歷史、地理和政治混在一起三個小時答完,由此可見在文理分科之前,這三科在格致的地位。
唐偉說,周六、周日老師們會加班批改卷子,周一到校的時候,排榜就會出來。
“我們多受點兒累,你們就少煎熬一陣兒。我記得我上學那會兒,學生們等待成績一科科出來,那叫一個慢性折磨啊。全部成績和排榜沒出來之前,誰也學不進去新內(nèi)容,所以以后咱們的考試都會盡快出成績。大家要適應快節(jié)奏,積極調(diào)整心態(tài),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迎接下一階段的學習,哈?!?p> 前半部分正經(jīng)得不像唐偉,后面一個“哈”,全部打回原形。
“所以呢,估計周二或者周三,就會召開高一學年的第一次家長會,大家回去通知家長一聲,要請假的提前準備,哈?!?p> 我把這些悉數(shù)告訴我爸,他點點頭說知道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說:“輕松應戰(zhàn),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上次進步了九名,這次……”
估計是他看到我的眼神太過哀怨,于是把后半部分吞了回去。
“這次……輕松應戰(zhàn),輕松應戰(zhàn)。”
我每天晚上都看書看到十二點半,實在撐不住了就去睡覺。有時候,我爸會在十點半左右要睡覺之前,敲門進屋說兩句“早點兒休息,養(yǎng)足精神才能考好”的廢話,估計他也知道神采奕奕往往換來的是大腦空白。當然,我只能用“唔唔唔知道了”來回應,養(yǎng)足精神和認真?zhèn)鋺?zhàn)之間的矛盾,我們心照不宣。
以前吃完飯都是我刷碗,自從有了王阿姨,我連家務活的邊兒都不用沾了,連收拾碗筷下桌她都會攔著,讓我放下碗趕緊回去休息或者學習。
“白白不用動手,回屋歇會兒吧,要不看看電視放松一下,阿姨收拾就行,在學校累一天了,家務以后都不用做,交給阿姨?!?p> 我很不好意思。不過由儉入奢實在太容易了,我用兩天時間就拋棄了刷碗這種好習慣,仿佛我這輩子從來沒刷過。
不過,我也因為備考而變得很煩躁。說白了就是這個世界突然沒有一個人,一件東西讓我看著順眼。林凡迷上了四驅(qū)車,我爸成了他的車隊贊助商,每天晚上八九點鐘,我爸和王阿姨坐在客廳看電視,他就架起他的黑色塑料跑道開始調(diào)試設備。
其實關(guān)上門我根本聽不到多大聲音,可是就那么一丁點兒響聲,都能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還好我還僅存一點兒理智和人性,沒有潑婦一般地跑出去把他的高速公路給大卸八塊。但是有時候齊阿姨敲門進屋給我送牛奶,我控制不好表情,回頭盯著站在門口的她,往往擺著一張你和你兒子欠我兩萬兩白銀的臭臉。
我真不是故意的。
配合著林凡在客廳里制造出的迷你引擎嗡嗡作響,敏感如王阿姨,很快就把我的表情理解為壓抑著的不滿。
她尷尬地笑著,把牛奶放到我的桌邊,很生硬地試探著捋順我的頭發(fā),說:“累了就歇會兒,勞逸結(jié)合。”
然后在她出門后,我躡手躡腳跑到門邊偷聽,如意料之中聽到她訓斥小林凡:“趕緊把這玩意兒收了,瘋起來沒完了是不是?你安靜會兒行不行?”
我爸不明就里:“你就讓他玩嘛。凡凡作業(yè)寫完了沒?寫完了就接著玩?!?p> 然后我就聽見小林凡拆卸跑道的聲音。
他還是那么乖巧安靜,從來不爭辯,也不任性。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渾蛋,明明無能的是我,卻把責任推給一個很少有機會制造噪音的小男孩。
心里酸酸的。我這是在干嗎啊。
我假裝出門倒水,看到林凡低頭默默拆跑道,就走過去,盤腿坐在地板上。
“怎么拆了?不玩啦?”
他嚇了一跳,抬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姐姐?……不玩了?!胬哿?,吵?!?p> “不吵呀,”我抓起一輛扁扁的賽車撥了兩下后車輪。說實話真不知道這東西好玩在哪兒,怎么一群男生無論長幼都為之瘋狂。我做出一副非常有興致的樣子說,“架上架上,讓姐姐也跑一圈?!?p> 林凡膽怯地朝王阿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輕輕地幫我重新把軌道搭好。
我隨便抓起一輛,說:“來,咱倆比賽!”
正要往上面放,被他攔了下來,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小家伙眼里火熱的執(zhí)著和極其專業(yè)的神情:“這個不行,引擎還沒調(diào)試好,輪胎磨損太嚴重了。拿這個,這個比較新,我剛換芯了,彎道肯定不會翻。”
我一句也沒聽懂,但還是愣愣地接過來。
在賽車起跑的那一瞬間,林帆專注的神情讓我動容。我突然想起明銘做題時候的狀態(tài),我喊他好幾遍他也聽不到,和效率低下、耳聽八方的我完全不一樣。
突然心生感慨。這個世界屬于有天賦的人,也屬于認真的人,更屬于那些在有天賦的領(lǐng)域認真鉆研的人。
那么,我的天賦在哪里呢?
林凡贏了。我爸替他歡呼,他不好意思地把我那輛車抓在手里說:“姐姐這輛車還是沒調(diào)好,對不起,我再試試。”然后就盤腿坐在地上開始拆卸。
我摸摸他的頭,笑了,回身朝王阿姨眨眨眼睛,回我的小屋接著配平化學方程式。
臺燈橙色的柔和燈光讓我的眼睛有點兒酸。我突然想起有個叫溫淼的小學同學,一個老是不緊不慢的男生。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老師讓大家站起來說自己的理想,在一片“聯(lián)合國秘書長”“天文學家”的宏大志愿中,他拖著鼻涕站起來說:“我以后想過好日子,舒服的好日子。”
大家笑他,什么破理想。
后來我們雖然從來沒有熟識過,他卻一直生活在我周圍,每次看到他,都是閑適的笑容,差不多的成績,輕松快樂的樣子。
舒服的好日子。
我又想起沈?qū)?,仿佛飛蛾撲火一般咬定青山不放松,雖然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可是我想,她一定過得酣暢淋漓、絕不后悔。
那么我呢?我有安逸的可能,卻不甘平庸聽從家長的安排考格致,然而因為的確很平庸,所以生活的金字塔把我壓在了中間,仿佛漢堡里被沙拉醬淹沒的肉餅。
小林凡的四驅(qū)車又開始嗡嗡地繞著跑道轉(zhuǎn)圈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騎著自行車上高速公路的傻子,早晚被撞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