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無法接受爸爸去世的事實。
在朱白家，彭長風總是過來看我，還有白守言。我像是個動物園的稀有物種。
每個人都怕我逃走一樣。吃飯，睡覺，逗我笑?？墒俏揖褪遣幌霃埧谡f話。人生在世，我再找不到什么樂趣和信念。
他們每一個人都很溫柔，無微不至。王擇黎，我想到王擇黎，期待他來找我。
帶走我，我不能強顏歡笑地生活下去，我要再次和他一起逃走。遠離這里，去任何地方，去一個沒有任何回憶的地方。
我們重新開始，重新尋找生機，我會看著他擁有自己的家庭，等到天底下只剩我孤身一人，我再離去。
夜晚，彭長風問朱白能否帶我出去散心。
朱白看著我那張麻木的臉，點點頭?！跋Ｍ隳茏屗_心點?！敝彀浊那膶ε黹L風說。
彭長風邀請我，我聽不見他說什么，去哪里，只是麻木點頭。
他帶我走過長長的路徑，大街小巷，給我買糖葫蘆，紅棗糕，花茶。我捏在手中，吃一口，便再沒有興趣。
他在小巷里停下來，這里緊張逼迫，我本能地后退。“別怕。我住的小公寓在這里?！彼业念^，我眼眸下垂。
他用鑰匙打開門，屋里的燈光溫馨，在我眼里卻冷淡不已。
客廳里有一扇大窗戶，窗戶旁是一架鋼琴，很大，仿佛一尊神明守護著這一片小小的天地。
“我……我想請你來聽我彈彈鋼琴。”他非常不好意思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愿，我點點頭，閉著眼睛坐在沙發(fā)上。
他靠近鋼琴，筆直地坐在鋼琴前，手指舞動。很遺憾，我沒有睜眼看到這一幕，他宛如天使，完美的側臉在彈琴的波動中微微顫動。如果月光泄下，世人應當為他插上一雙純白的翅膀。
他的琴聲的確令人動容。仿佛是一首冬天來臨的祭奠曲。蕭瑟，干凈，空蕩在我的腦海里。這首曲子最好的名字應該就叫做回憶。它跳躍著，卻每個音符都如悲傷長河。這一瞬，仿佛我們身在落滿了梅雨的屋子里，都在等待一位愛心的亡人。
故人歸來，已不可能。
我睜開眼看著他，他也垂著眼眸，雙手流暢。我第一次聽見彈鋼琴彈得如此好的人，不同于那些高檔餐廳的演奏家，也不同于鋼琴比賽的現(xiàn)場，彭長風是整個人都與鋼琴融為了一體，整個人都在借助鋼琴來傾訴他的回憶。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似乎能感應到，他所經(jīng)歷的悲傷，如同我一樣。
琴聲緩緩繼續(xù)，我閉上眼，那些回憶鋪天蓋地涌來。
爸爸左手牽著王擇黎，右手牽著我，一起去內蒙古的大草原看星星。那時候我才八歲，王擇黎十歲。王擇黎像是一只歸屬于這里的狼，抬頭望著這里的滿天星海。而我跋涉勞累，臉頰通紅地躺在蒙古包里。
那是爸爸第一次帶我們來旅行。他總是很忙，給我們帶來了世界各地的寶藏，但他也總是每次談完生意就第一時間趕回家陪我們。
這次旅行，爸爸問王擇黎想去哪里，王擇黎說，大草原吧，那里遼闊自由。我拍手叫好，聽說那里可以看滿天繁星。
等我身體狀況好一些，我們架起一堆篝火，躺在草地上仰望滿天繁星?！靶切呛每磫?孩子們?！卑职中χf。
“好看！”我們也總是待在王家，第一次親眼看見如此開闊之境。此情此景，只覺得在夢里。
感覺天空中有一道銀河，仿佛看見了牛郎和織女相會，我癡癡地笑。
“有一天啊，爸爸也會變成一顆星星陪伴你們。”爸爸如桑葉一樣溫柔的嗓子說道。
當情景重疊起來。
我腦海中回想起那句話，痛徹回響。
“爸爸會變成一顆星星陪伴你們?！睍r隔多年，爸爸真的變成了一顆星星，去了遙遠的銀河里。
琴聲緩緩停止。
彭長風的演奏結束了，屋子里的兩個人卻各自沉溺在回憶里。
“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八歲的時候和爸爸哥哥一起去草原，一切如夢?！蔽铱酀粏 ?p> “其實，我的父親，也去世了。”我錯愕地抬起頭。
“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彭長風坐在鋼琴前緩緩地說。我們像是彼此的傾訴者和傾聽者。
他說到父親努力地勞動，賺錢來完成他的鋼琴夢想。
可是事與愿違，父親在某一年里被人刺中腎臟衰竭去世了。其實彭長風試過了，他再努力，依然拉不住死神向父親伸出的雙手。
我聽到他所描述的貧窮與別離，那都是我從未涉足的領域。貧窮，我仿佛從未經(jīng)歷過。
他所說的那些湊不到醫(yī)藥費而打工，吃不飽飯的日子在我眼里，仿佛只看到一個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彭長風。
只是談到父親的時候，我們感同身受，知道那個人永遠回不來了。
“我熬過那段日子才知道，只要活下去，才知道，人生里還有其他的使命，和新的羈絆?！迸黹L風說。
他打開窗子，月光滑進來，溫柔地包裹著我們，為我們舔舐傷口。
新的羈絆嗎……
我想著彭長風所說的話，他已經(jīng)有了重新活下去的能力，并且揮手告別了那段回憶。只是我無法像他一樣。
“可是我了無牽掛。我是個骯臟的人，再也不可能擁有哥哥的愛了?！蔽易谏嘲l(fā)上，望向窗外，內心冰冷地說著。
彭長風愣了一下，又收起心中的疼痛和苦澀。慢慢靠近我說，“沒事的。那不是你選擇的，不是骯臟……”他的一字一句我都沒有聽進去，這世間的措辭都是如此，不是我選擇的，但它既然發(fā)生了，我就只能服輸。
“別難過櫻晚。如果我說，我是一位人民警察，但我偷過東西，你會怎么看待我?！蔽胰允清e愕地抬頭，望著眼前這個渾身柔光的少年，不可置信。
可是為什么他做過這樣的事情，我仍覺得他干凈無瑕，是值得信賴的好人。
“冬天的時候……父親仍然在住院，那天他臉色很差，說是想吃烤雞，說每天太清淡了想嘗嘗味道，我去買烤雞，可是那家店子沒有人在，我叫了好多聲都沒有人出來，我等不及就拿了一只烤雞走。我想著送完烤雞再抽時間來還錢，只是剛到醫(yī)院，父親還沒吃到一口雞，院方就宣布他去世了……等處理好父親的后事，再去那家店，聽說那家店鋪這幾天倒閉關門了……不知道聯(lián)系方式，一直愧疚至今?！?p> 我苦笑道，“這不算盜竊，不算偷東西。你是一個好人，骨子里的好人，你是無瑕的。”
他也苦笑道，“雖然不是故意，但是這份烤雞錢這輩子都要虧欠至此了。但櫻晚，你與我一樣，你是骨子里無瑕，在我眼里，一輩子都是天使?！彼J真地說。
我無奈笑笑，看窗外月光，這世界上當真有天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