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做父親的,在情感這方面遲鈍些,倘若換了王毓婷,只怕早早地就要管束自己的女兒。不過唐家家風還算開放,遂了唐昭寇心意也說不定……宋胥想著,暗自唾了自己一口,這都是什么沒邊沒影的事情,他竟然還費心想入幾分,他也沒心情看書了,這些書他都翻來覆去地讀過了,干脆坐下來靜心寫篇注譯,明日讓唐舍元看著改改。
第二日的天依舊還是落薄雨,靡靡霏霏的,隨風撲在臉上,宋胥手中的紙傘卻還是拿得穩(wěn)。他依舊選了走城郊墓園的那條路,卻比往日更早一些,一是怕路遠費時,二來也怕又生出什么同昨日一般的事端。但今日的墓園空蕩蕩的,像無數(shù)個沒有唐昭寇的清晨一樣,人們還是習慣將親人葬回祖地,這一塊學西洋人特地辟出來的墓園中大多是空墳。宋胥經(jīng)過王毓婷的墓碑時駐步靜默了幾秒,就是這個女人將那個明艷張揚的唐昭寇帶到人間,也是這個女人留下了那個在雨中彷徨無助的唐昭寇。
他來到唐舍元上課的屋子時,屋里還只有寥寥幾人,宋胥坐下來,才拿出筆墨,就有學生問他:“哎,宋胥,你和唐家小姐是不是以前就認識?。俊彼退务悴淮笫?,此時也是被好奇驅(qū)使著,在幾個學生的慫恿之下,拿問題來找了宋胥。宋胥平靜地回了他一句“不曾”。那學生“哦”了一聲,看上去似是不大滿足于這個答案,轉(zhuǎn)頭看看自己的同伴,其中一人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又鼓起勁來追問了一句,“那她怎么總是來送……來尋你?!?p> 宋胥知道他問這個也沒什么歹心,但他和唐昭寇的事情,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何況向別人陳述,他也不是會將初遇和墓園那些事拿出來擺在臺面上講的人,也就只回他說:“我和唐小姐之間是有些事情,不過,能不能說,還是要看唐小姐的意思,我不好在人后嚼舌根?!彼膽B(tài)度溫和友好,讓那學生碰了個軟釘子,揣著半點未解的疑惑回到同伴中去了。
中午唐舍元離開的時候,宋胥拿著自己寫的文章跟了上去,唐舍元讓宋胥來書房和他講講,宋胥就只來得及將桌上的筆墨擺放整齊,也沒過多收拾,就去了唐舍元的書房。他不像平時一樣最后一個走,卻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萬輔故意在座位上留到最后,見四下無人,貓到宋胥的座位旁,開始翻看他的東西。他找到那一本《蓮政說》,拿起宋胥的筆,剛想劃掉上面的批注,想想費神又費力,琢磨了片刻,索性拆開了他的鋼筆,取出里面的墨囊,擰成一股麻花,然后掰斷,又將它塞回去,依原樣放好。拿手帕擦了擦指頭,一臉嫌棄地將帕子丟在廢紙簍里,上后屋吃飯去了。他吃完飯還要買福全百貨的洋果子,他就不信唐家小姐還能每天給宋胥買一樣的。
“宋胥,坐吧?!碧粕嵩獮樗辶艘槐K茶,“這篇文章我會好好看的??礃幼幽愀险n業(yè)沒有困難,我也就放心了。除此之外,你還有沒有什么困難需要我?guī)椭?。你只管說。”
宋胥捧著茶,恭敬中帶著些許受寵若驚,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唐舍元見狀笑得如同和煦春風,“你不必與我客氣,你我兩家的交情從我與你父親的父輩就開始了,照顧著你幾分是應當?shù)?。只是人前不好表現(xiàn)過甚,免得叫有心人生出多想?!彼务氵t疑了片刻,還是問道:“先生,我想知道,我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鐵叔提起他們來總是諱莫如深?”
唐舍元沉吟了片刻,撫掌長嘆,“小胥,不到必要,我不能告訴你,這是為了你的安全和前程考慮。你的父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平安無憂地長大成才,他不想你像他一樣年紀輕輕駕鶴西去?!碧粕嵩难劭糁杏幸稽c濕潤,“但是我能告訴你,你的父親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是你,甚至你的后輩都能為之感到自豪的人?!碧粕嵩戳丝此务氵@張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的清秀的臉,最終透露了一點信息,“如果你以后有機會,到京市去看看,或許你能找到答案?!?p> 京市,那是一個截然不同于涫城的地方。宋胥只知道那是經(jīng)朝歷代的古都,如今華夏民國的首都,國家的政要、權(quán)貴聚集,臥虎藏龍之地,他的父親,竟然與那里有關……宋胥想,那一天只怕不會很快到來,他尋找答案,只怕要多年之后了。不過唐舍元告訴他,當他認為宋胥已經(jīng)足夠強大獨立到可以去探尋這個答案時,他會資助宋胥前往的京市的一切費用。
唐舍元沒有留宋胥太久,因為宋胥還要用午飯,宋胥先回了一趟教室,他方才有一點靈感要記錄,同時他還要記下他父親的名字——宋慶。但等鋼筆尖落在紙上,他就察覺出不對勁來——紙上洇開大團大團的墨漬,提起筆來,甚至有墨珠掛在筆尖上。很顯然,筆出了點毛病。宋胥拆開鋼筆筆身一看,墨囊已經(jīng)完全無法使用了,而且它遭到的破壞只可能是人為的。宋胥的心情很平靜,甚至覺得有點可笑,居然還有人會使用這種作弄人的把戲。他心疼的就只是錢,宋鐵柱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供他讀書也不容易。對于是誰動的手腳,他心里自然是有答案的——除了萬輔,沒有誰處處明里暗里與他對著干。但是口說無憑,他難咽這口惡氣,卻也不屑于使用那些小人的手段。
宋胥執(zhí)著筆,他唯一慶幸的就是筆尖完好無損,取出墨囊后,還可以當蘸水筆使用。只需蘸墨的時候小心些,不將筆頭周圍染黑以至于糊了紙就可以。下午唐昭寇來找宋胥的時候,就看見他拿著筆,蘸墨小心翼翼地書寫。
“你的筆是壞了嗎?”唐昭寇敲開了他桌子旁的窗,探著腦袋問道。
“嗯。還能將就著用。”宋胥的回答很簡單,用這只壞了的鋼筆,他寫同一行字要比往日花上更多的功夫,沒有太多的空閑與唐昭寇說話,但他并不因此只顧埋頭疾書,目光還是坦然而縱容地落在唐昭寇身上。
“這樣大抵是不好用的吧,怎么不早些跟我說,我給你買新的。”唐昭寇不贊同地看著宋胥,宋胥卻也是不贊同她的看法,“還能用,你給我的東西已經(jīng)夠多了,不能總讓你破費買東西給我?!?p> “你不是幫過我的忙嗎?你難道覺得那個墜子就只值一份棗糕嗎?”唐昭寇撅起嘴,明顯有幾分不高興了,但宋胥謝過唐昭寇的好意,卻是打定主意不再接受這一回。唐昭寇還想再說什么,宋胥卻只是拿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她,眸光溫和,只是讓唐昭寇覺得自己仿佛是個被大人慣著的孩子,好像宋胥并沒有在聽她的意見。
心中堵著一口氣,她回了自己的院子,她還在禁足,不能離開唐家,王毓婷的忌日那天是個例外,她若想要離開唐家,就只能另尋蹊徑。眼珠子骨碌轉(zhuǎn)幾轉(zhuǎn),她就又有了主意,又去尋了宋胥一趟。
“宋胥?!彼е剑÷顾频臐皲蹁醯难劬Τ蛑务?,生怕他會拒絕她接下來吐出的話語,“你再幫幫我,好不好?”
宋胥見她這副模樣,心頭一揪,這是怎么了?方才還好好的……他的聲音不免放軟幾分,“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做什么?”他微擰著眉,神色有些擔憂,唐昭寇心中想著魚兒上鉤了,面上卻仍舊可憐兮兮的,“你放課后等我一下,在唐家出門左轉(zhuǎn)第一家邊上拐進去的小巷里,我有事求你幫忙,你別同別人說,好不好?”宋胥哪能說不好,他無法拒絕唐昭寇,即便他內(nèi)心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堂堂唐家大小姐,只要發(fā)了話,是不缺人替她做事的。
得了宋胥的應諾之后,唐昭寇又去竹林旁的小院里找了方文絮。
“文絮姐姐,我找你,是想你幫個忙?!碧普芽茉诜轿男趺媲靶Φ渺t腆乖巧,方文絮同她相處了這么些天,也有些摸清她的性子了,知道這是個無風不起浪的主,當下笑道:“說吧,可又是有了什么古靈精怪的主意。”唐昭寇“嘻嘻”一笑,“還是文絮姐姐懂我。我就是想出去逛逛,可我不還是在禁足嘛,想借你一套衣服穿穿,省得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p> 方文絮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同意了,從柜中取出一套衣服,“給你或許大了些,順便問一句,可要我陪著你一起出去?”唐昭寇想也沒想地就拒絕了,“哎呀呀,和姐姐一道出去,不很容易就叫人識破了嘛,我一個人,去去就回?!彼诜轿男踹@兒就將衣服換上,天青色的上衫,依舊是滾了銀邊,襖裙是藏藍的,用金線刺了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