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前世(四)
趙玉梅!李化龍所說的“自己人”,竟是楊恒的心上人趙玉梅!蘩卿打量眼前的女子:雖綰發(fā)小腳、頭上既無罩巾也無發(fā)箍,卻并非婦人打扮,而是短衣長裙,窄袖褙子。這就是說,趙玉梅不是青樓出身,而是自操自業(yè)的清倌藝伎。原來她黃冊上的民戶身份是真的,她本來就不是賤籍!那楊恒納她為貴妾就并不是違制犯法的行為了,那自己前世豈非枉做了小人!
蘩卿實在太過吃驚,腦中紛亂的思緒瞬間紛至沓來,剛邁出去的右腳前掌便踩了個空,軟底鹿皮趿鞋掉地,腳底一滑,整個人直直的撲向了扶她下車的沈存知。
“啊——”
“小心!”
趙玉梅的喊聲和李化龍的驚呼聲同時響起,蓋住了蘩卿的輕哼。她的后腳跟處被車前沿的什么尖利之物劃到,一跌之下,利器劃過皮肉的速度極快,帶出尖利的疼痛。她瞬間臉色變白,五官擰到了一起。
沈存知有功夫底子,最初的一閃之后,立刻借勢下腰,穩(wěn)穩(wěn)的抱著蘩卿順勢矮身后仰,李化龍又及時出手托住了他的后背,這樣一來,他并沒有因措手不及而受傷。
“受傷了!”李化龍比沈存知先發(fā)現(xiàn)蘩卿的不對勁。
“受傷了?哪里?”沈存知蹙眉看了看車前沿,又不悅的射了一眼車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車夫,車夫立刻噗通一聲跪倒地上請罪。蘩卿疼的不想說話,淡淡說了一聲“沒事?!币贿叞涯_往裙子底下縮起。余光卻瞥到車夫撐地的雙手握成了拳頭。
挪開的地面上現(xiàn)出了一小塊血跡?!拔铱纯矗 鄙虼嬷樕幊恋钠鹕?,抱著蘩卿就要往車上走。李化龍拽住他,“進(jìn)屋里吧,車得細(xì)細(xì)查查看?!币姶嬷凑Z,并未反對,才向呆在旁邊半晌的趙玉梅道:“麻煩思蘊姑娘尋些包扎之物?!?p> 趙玉梅這才醒悟過來一般應(yīng)著轉(zhuǎn)身急去,只是到底腳小步短,李化龍領(lǐng)著沈存知先進(jìn)了正屋里間,半晌不見人來,只好喊阮氏來服侍。
沈存知面色陰沉。半晌才裊裊娜娜返回前廳的趙玉梅一進(jìn)門便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立在門邊不敢動。
沈存知道:“思蘊?這名字是維清你取的嗎?”
“好還是不好?”李化龍覷著沈存知的臉色,隨意的反問。
“好!”沈存知冷笑,“五蘊皆空。不知維清‘思’的可是這個蘊?”
口氣不善。這是遷怒了。李化龍摸了摸鼻尖。蘩卿方才若非看這個女人恍神也不會摔。而且,帶一個大家閨秀來見這種女人,他也難逃其責(zé)。他笑了笑,“呵呵,這個啊……”雖不介意自己被抱怨,只是該解釋的還是得說清楚,“你真不虧是禪師的得意弟子了!我可不是思蘊姑娘的恩客,哪里有資格取名字。至于是誰取的,呵呵,來來,你來給我們解元公解解惑,思蘊姑娘!”
趙玉梅白了臉,幽怨的看了李化龍一眼,垂下頭弱弱的道:“回公子,奴十六歲綰發(fā)出嫁后生了一場病,后來一個賴頭和尚治好了奴,給奴取了“了蘊”的名字。姜二公子覺得不好聽,就改了現(xiàn)在的?!痹掚S音漸漸變小,至最后說到姜二公子,已經(jīng)聲如蚊吶。
沈存知似笑非笑的哦了一聲,“姜介亭?原來如此啊!”
這話語焉不詳,含義卻很豐富。李化龍被他鬧的臉上訕訕,抓了抓額頭,轉(zhuǎn)頭吩咐趙玉梅進(jìn)去瞧瞧。趙玉梅乖順的應(yīng)著去了。他立刻湊近沈存知,呲牙低低解釋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那樣的人嗎!”
“呵呵,……是!不過,你們這些公爵貴胄么,這樣的事兒其實也沒什么?!?p> “沈牧德你……”
“是就是了,沒什么的,不用這么急?!?p> “不是……這母女兩個都是下人,說來話長的事兒,你別不信行不行……”
“不重要吧!”
“……”
蘩卿并不知道他們在外間說什么。她在想趙玉梅和阮氏的事。
通常只有特別的恩客才有資格改姑娘的名字,那姜家的二公子姜介亭應(yīng)當(dāng)就是最初為趙玉梅梳理的人了,不是第一個,也該差不了。
阮氏被左老夫人趕走時,楊恒十二歲,就是九年前。算起來,那以后不久李化龍便被送到了京城。趙玉梅小楊恒一歲,四年前十六歲時,李化龍十五歲,正是年少輕狂的年紀(jì)。之前在蘇州,李化龍曾茂姜介亭之名,由此看來,兩人是莫逆之交無意了。姜慧心當(dāng)年的死蹊蹺甚多,姜家和楊家的這些恩怨,李化龍應(yīng)該是了解一些的。這樣說起來,事情就復(fù)雜多了??磥?,前世這趙玉梅嫁給楊恒也并非看上去那么單純。這么看來,楊恒還真是可憐,蔣桂芳對他并非一心全意也就罷了,他最愛的趙玉梅也是如此!剩下的夏荷是蔣氏的心腹,接近他肯定不十分為情愛。韻瑟么,是他的養(yǎng)的寵物,愛寵吧,只有這一個算是全心意的了,可惜如今卻破敗了。真是可嘆!
蘩卿正想著,被阮氏包扎著的傷口傳來一陣刺痛,她“啊”了一聲,下意識扶上了旁邊人的手腕。待半晌疼的好了些,才慢慢松了力。她對趙玉梅笑笑,正要放手,卻突覺手下的脈細(xì)有些不對:脈象往來迅而急,如珠滾玉盤。這是營滿衛(wèi)調(diào)、氣血盈過的征象。趙玉梅有身孕了?三四個月了,她用余光斜了眼趙玉梅的身段和下顎,不見圓潤,腰部不盈,反有消瘦憔悴之態(tài),而且脈弦多少有點兒沉。這不是好現(xiàn)象,或是死胎的征兆。前世可沒聽說趙玉梅跟了楊恒之前是否生過孩子,那這是……姜介亭還是李化龍呢……李化龍今日帶自己兄妹來此,究竟所為何事……蘩卿越想越心涼,緩緩的垂下了眼瞼。
“喲,是疼啊小姐?哎呦,可憐見的!……深倒不深,可也總得疼幾天的,寸長一條口子呢!姑娘家細(xì)皮嫩肉的,扎個針都受不了的……!”阮氏包扎完,抬頭見蘩卿紅了眼眶,以為她是怕疼。蘩卿對阮氏的印象泛泛,卻說不上厭惡,聞言先搖搖頭,又點點了頭。
存知聽到聲音走了進(jìn)來,“疼的厲害?”見蘩卿垂頭的樣子不甚凄楚,抱起她便要往外走,“我們回去?!?p> 趙玉梅卻伸手怯怯的拽住了他。沈存知如沾污穢般立刻后退,呵斥:“賤婢!放手!”
趙玉梅立刻松手,笑的小心翼翼的,纖纖玉指一指蘩卿劃破的裙角。存知皺眉,他剛才沒注意到,換裙子自然不現(xiàn)實,縫一下倒是可以,但蘩卿今日穿的是草綠色的裙子,……這里委實不方便。
趙玉梅殷勤的轉(zhuǎn)身取了桌子上的針線笸籮來。
蘩卿雖也是剛看到自己劃破的裙角,看著趙玉梅被呵斥后居然不尷尬,那樣子真令人不由得窩火,“這里太暗了,回去吧,沒關(guān)系?!?p> “好?!鄙虼嬷炊紱]看趙玉梅,抱著她顧自往外走,連招呼李化龍一聲都略了。
看著兩人自說自話的徑直離去,李化龍有些無奈,他并不覺得趙玉梅做錯了什么,對沈存知的別扭性子很不理解,對趙玉梅母女說了聲謝,留下一錠銀子,匆匆跟了出去。背后,阮氏卻急急的跟了出來,喊道:“世子何時再來?”
話里有話,是有事。蘩卿抬臂摟住存知的脖子,把臉埋到他胸口,悶悶的道:“有點兒疼,哥?!鄙虼嬷偷偷陌参克?。兩人剛進(jìn)了馬車,李化龍便跟了上來,沈存知黑著臉叫了聲走,“世子有話快說,否則需得勞駕美人接了!”
“好!我今晚上值夜,還真沒工夫!”李化龍說著,痞痞一笑,“不過,沈牧德,你小子最好永遠(yuǎn)這么潔身自好,哪天犯到小爺手里,今兒這出咱們再繼續(xù)!”
“放心,不會讓你得償所愿的!”
“呵呵,別說大話,咱們走著瞧!”
沈存知淡淡的覷著他,李化龍呵呵說了聲行,你真行,正了正色,才說道:“長話短說吧。王皇后和皇長子的生母恭妃就不必提了。宮里最得寵的是甄家那位寵冠六宮的皇貴妃娘娘,這你們也知道。其次就是李榮妃。王家是永年伯,有御賜的千畝良田。說起來,甄家也就空有個名號好聽,甄承憲被封了錦衣千戶,卻不能承襲。聽說圣上將甄貴妃升為皇貴妃時,本是打算御賜田地的,結(jié)果廷議第一輪就沒過,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甄國泰為這事,差點兒把王瑯打了?!鄙虼嬷犞蛿Q緊了眉頭,“當(dāng)真有此事?”李化龍連忙擺手,“我也是聽說。”
頓了下,見沈存知不語,才又繼續(xù)道:“李榮妃呢,嗯……她是李太后的遠(yuǎn)方侄女。出了五服了,呵呵,聽說得七八九服之外的侄女了。這個呢,具體怎么的不清楚,呵呵,知道的人應(yīng)該也不多,反正大家都不提就是了。
除此之外,有寵的還有劉昭妃、楊宜妃、周端妃、常順妃、樸貞妃和許德妃幾人。榮妃與詔妃和宜妃是皇上大婚時候,與皇后同時進(jìn)宮的。端妃是宮女出身。順妃和德妃都是七年前受封的九嬪之?dāng)?shù)。
王皇后膝下有長公主,王恭妃膝下有皇長子。甄貴妃膝下三子一女。李榮妃和周端妃各有一子。順妃是三公主的生母,聽說有身孕了。
詔妃有了身孕,這是準(zhǔn)數(shù)。日常請平安脈的是你外公的前得意弟子周太醫(yī)?!崩罨堈f到這里有意停了下,見兩人都沒什么反應(yīng),心里不覺納悶,據(jù)說這周太醫(yī)當(dāng)年曾背叛過師門,這是假的呢,還是……
“宜妃和德妃尚無所出。貞妃是朝鮮國的郡主,無所出。
其他有寵的還有幾個嬪位和貴人,伺候皇帝身邊的選侍和宮女也有幾人,這些我一時也想不起來,有需要的話,我打聽打聽,改日細(xì)說好了。這個,”他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塊翠玉,遞給蘩卿,“你明日帶著這個,乾清宮有個公公叫曹力,與我交好,他在乾清宮值殿。他看到這個自會照應(yīng)你的?!?p> 蘩卿接了,是塊奔馬的腰墜,玉質(zhì)剔透,是靈地兒。她恭恭敬敬的道了謝,“改日定當(dāng)奉還?!?p> 李化龍與她對視一眼,緩笑道:“明日值守的侍衛(wèi)碰巧我都不熟,看來,以后需要多多用心交往才是?!?p> 蘩卿覺得他這話有些余意,卻只笑了笑,不肯多說一句。
李化龍復(fù)垂頭沉思片刻,才斟酌著道:“有個事呢,我想來想去,覺得不說呢,還是不夠朋友。好在兩位都不算外人,姑且一聽吧,不一定是真的!”見兩人正色點頭,他才低低道:“這個李榮妃,據(jù)說跟咱們緹帥,從小就認(rèn)識。是駱家的老爺子駱奇一個八竿子打得著的一個親戚,不知道怎么就過繼給了李家。榮妃小緹帥兩歲,萬歷六年十六歲進(jìn)宮,好像,她當(dāng)初有點兒不太情愿,道聽途說的,不知道真假。呵呵,那個,我知道的就這些,”
“多謝!承情!”沈存知朝李化龍一躬身,李化龍哈哈一笑,道聲“客氣!”,不看兩人的臉,也不叫停車,麻溜的挑簾縱身一躍,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