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飛石入水風(fēng)輕動未知暗流向何方
蘩卿回到月城時候天交子夜。踩著更鼓的棒點穿過后院的石徑,落葉嚓嚓簌簌的碎響隨著一路不歇。蘩卿心下大罕。外婆一貫要強,越是多事之秋,越不該積葉沉贅才是。
正屋一燈如豆,遠遠的便看見窗欞上映著翻書的消瘦人影。外婆又在看外祖父和舅舅們留下的隨筆。蘩卿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扥了一下。芍藥從回廊轉(zhuǎn)角迎下來,這是在等她了,蘩卿低聲問:“發(fā)生什么事了嗎?”芍藥看了一眼正屋,“今兒午晌,來了一個遞腰牌進來的大個兒。三十來歲。老夫人親自引進去的,在屋里閉門說了半天話,我聽著是姓方。別的不知道了?!?p> “什么打扮?”
“武夫護院打扮。打聽門上的,說他自稱王家下人。門上的問他哪個王家,他只說京城來的?!?p> 這應(yīng)該便是錦衣侍衛(wèi)方明了。這人少年潦倒時受過尚在閨閣中的王皇后之惠。方慕少艾的舊識,與王皇后可說是丹穴之誼了。前生芍藥也跟她說過這人,只是她那時糊涂,不明就里,沒往心里去,后來知道此人不尋常時,外婆和舅舅已經(jīng)入了進城。既然如此低調(diào),打著永年伯府王家的名義,這說明什么?
想著,蘩卿緩緩點了點頭,“知道了。別告訴外婆我知道?!鄙炙廃c頭道:“奴婢明白。還有,小姐,今兒后晌,老夫人和三少爺在書房說了好一會兒子話,三少爺拍了桌子的,說的好像是小姐您的事兒?!?p> “哦?聽清一半句嗎?”
芍藥半垂著眼瞼,搖頭,“只聽到老夫人說了句,‘太后不會’。”
蘩卿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亂無頭緒的搖搖頭,“算了。不用管。我知道了。這事兒別和別人說。謝謝你?;厝グ??!?p> “折煞奴婢了!”芍藥說完,端正施禮,轉(zhuǎn)身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愧疚,話是聽了個大概的,但她先受了存知少爺?shù)姆愿溃桓宜阶院托〗銇y說。想著,暗暗嘆口氣,腳步不停的徑自從來處去了。
蘩卿深呼吸一次,才抬手敲了敲正屋的門,推開進去。
孫氏從書中抬起頭,微笑著張開手臂等著蘩卿過去,一雙渾濁的老眼中滿是慈祥。蘩卿幾步撲倒她懷里,撒嬌著哭道:“外婆,我昨晚嚇死了!你都不知道,他們把我裝在一個大桶里,黑漆漆的,氣都透不過來!”孫氏替她拭去眼淚,一面柔聲道:“都是老婆子的錯,不該把你自己留在家里。哎……!”孫氏的眼神有些空洞,灰蒙蒙的,似乎蘊含著千言萬語,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蘩卿的眼淚一時掉的更兇了。外婆這大半生遇到太多坎坷,接受著接受著,壓抑就變成了習(xí)慣。非但她自己習(xí)以為常,別人也很難再從她身上感覺到沉重。蘩卿從小就有種感覺,似乎在外婆這里,任何苦難都不過如此。以前,她是不懂,現(xiàn)在,她略懂,卻又只能假裝不懂。有太多的事,無法深思,不敢深想,那是種痛徹心扉的體驗。
“好了,都過去了,別哭了。我們阿蘩吉人天相,什么事都能逢兇化吉!”
蘩卿哭著哭著卻笑出來,“我一看見表叔,就知道他是救我的人。我聰明吧?多虧我跳水快,外婆您都沒見,那個綁我的家伙愣了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逗死了!”
孫氏點著她的額頭,“傻丫頭!好好記著這次恩吧!得虧是你表叔,是你的長輩!”蘩卿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假裝不愛聽的皺了皺鼻子。孫氏寵溺的笑了,“我們都要好好謝謝人家!”
楊家壽宴上的綁架風(fēng)波并沒有傳揚開來,仿佛并沒有發(fā)生過的事。下毒之事最終按照推官趙志高的公函定罪了事。楊家的涉事下人殺得殺,發(fā)配的發(fā)配。楊家又借此機會打發(fā)了一干不中用的下人,一時間楊府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蘇州府則滿城風(fēng)雨,街頭巷尾都是傳言。
楊六娘病夭的事傳到月城已是謝家大火的兩天以后。蘩卿當時正在臨窗的大炕上繡一雙新襪,一面聽來探望她的二嬸子張氏講聽來的消息?!奥犝f韻瑟姑娘已經(jīng)被官府找到送回了楊家,”蘩卿以手拈針在頭發(fā)上篦子篦,反手挑了一針竹葉頂端的細鉤。坐在她身邊的三堂姐沈媛贊嘆一聲,“阿蘩妹妹的女紅真是太精細了!”蘩卿的庶六妹沈莉贊同道:“是啊,我姨娘昨個兒還比著姐姐訓(xùn)我來著!”
蘩卿對沈莉雙胞胎的妹妹沈玉笑道:“多久沒聽到她這話,我都想的慌了。得了,今兒總算解了相思了!”她對韻瑟的事兒刻意避開不去想。心里琢磨起蔣氏,她總覺得這女人該會耐不住的登門來頁家才對。蔣桂芳姐妹不是要回京城了么,沒了這個現(xiàn)成的人刺激,她一定更得擔(dān)心自己不會中意楊恒。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事,她不甘心,不著急才怪??伤缃襁t遲沒有動作,究竟怎么回事?難道又有什么預(yù)料不到的變故?
窗根下傳來頁問虛和母親的話音,“三哥,你就別數(shù)落我啦!實話告訴你吧,我昨兒是去楊府添香了!”頁問虛道:“楊家沒有適婚的女兒,就是有,誰要你添箱的?”
“不是!是楊家六娘子沒了,我去小喪添了根草香!”
蘩卿著實大吃了一驚。頁茜推著頁問虛進屋,頁問虛也緩和了語氣道:“楊六娘不是已經(jīng)出過痘了嗎?”
幾個小輩趕忙起身見禮,主座位上的孫氏半天只笑聽著幾個小孩子拌嘴說話,此刻看著兒子女兒進屋,才若有所思的一嘆,“那孩子一貫多災(zāi)多病的,也是個可憐的!也好,早點托生去吧,正經(jīng)過個齊正的來生!”
蘩卿被這話一點,似乎有些醒悟,細想又毫無頭緒。重新坐下做起針線,心里暗理著楊府壽宴那天的細節(jié),沒有說話。
頁茜坐到她身后,伸手半摟住她,一邊從她肩頭向下看她傳挑刺抹的動作,一邊卻在想著方才三哥的話。
三哥是跟她商量要帶阿蘩進京的事:“太后的意思還不清楚,但楊家的婚事,施厚德也說不上話了。為今之計,只能帶著她去求求太后試試了。太后當年總是叫母親一聲姐姐的,該會幫忙。”太后?她心中苦笑,當年,母親也帶她進過宮,結(jié)果又如何,現(xiàn)在還不是一樣過得人不人鬼不鬼!
想著,伸手攏了攏蘩卿鬢角的碎發(fā),低低道:“方才在門口聽下人嚼舌根,說在楊家壽宴救你的那人受了責(zé)罰?你可別聽這些胡沁!”蘩卿心下一突,“我曉得的,娘!”
一旁的張氏被孫氏的話刺中,抽抽搭搭的掉下淚來。她是張棟的親姑姑,那日,頁問虛到張家的時候,張棟已經(jīng)去了。屋里的人都同情的看著她,蘩卿停下手,和母親一起轉(zhuǎn)頭瞧過去。她被張氏的眼淚砸的心思更沉重,想了想,隨口道:“逝者已矣,但愿早日找到真兇,大仇得報,您也就能安穩(wěn)些了!張伯伯那日醒過來后如何,好些了嗎?”張澄被兒子的早逝刺激,昏迷了一天半日才醒。
頁問虛接過丁香送來的茶,順嘴抿了一口,沉著眼瞼道:“你張伯伯是急怒攻心,吐了口血才緩過來的。無礙了!哎!你說得對,”他嘆息著,“總要等到大仇得報才能安穩(wěn)些!”
“也不知道是誰那么缺德!”頁茜恨道。
不待有人接話,院中隱隱傳來腳步,蘩卿一面將手中的女紅之物放到笸籮里,一面暗數(shù)著腳步數(shù),頁茜奇怪的問她:“才做幾針,又不做了?”
蘩卿笑道:“我哥來了!”頁茜不動聲色的瞧了瞧蘩卿的眼神。果然,蘩卿的話音一落,沈存知推門而入,“阿蘩?”
頁茜下意識抿了抿嘴唇,發(fā)出的一聲微嘆正被男子的朗聲蓋住。蘩卿站起,笑嘻嘻的瞧著沈存知給各位長輩行禮后才應(yīng)道:“叫我做什么?解元公?”說著隨著姐妹們一同行禮。沈存知一一扶起各位妹妹,最后站在蘩卿跟前,手心一攤,大咧咧道:“當然是討賀禮了!其他妹妹都送了,就差你了,別小氣,快拿出來!”一番氣勢把場中眾人都逗樂了,張氏擦著眼角,淡笑道:“哎呦,山大王來了!沒臉沒皮!將來當了狀元,娶了媳婦,也這么的才好!保管能制得住媳婦兒!”
沈存知裝作沒瞧見她紅紅的眼,笑道:“二嬸是不知道,她從小到大不知道許了我多少東西,少有兌現(xiàn)的!倒是盤剝了我不知道多少去,我好不容易得撈這一回的!”
蘩卿一嘁鼻子,把剛做了一半的襪子塞到他手里,“給你!”
孫氏點著蘩卿笑罵:“蠢東西!你以后總有仗著他的時候,現(xiàn)在不討好他,等他得了狀元,沒有你的光沾!慢說他要,就是不要你也得巴巴送!”扭頭問:“芍藥呢?瘋出去半天了!”門外的小丫頭偷偷瞄了一眼沈存知,趕忙回道:“我去找她!”“嗯,快去喊她回來,把她們姑娘的禮給拾掇出來!”
張氏被孫氏的話說的面上直訕,她娘家庶侄女傾慕沈存知,她一直想撮合此事。頁茜以妻未過門,不宜納妾為由不松口。如此幾次三番。后來還是黎明朗的夫人看不過眼,再三明示暗示,這事才拖了下來。張氏此后每每提到沈存知的婚事,言語之間就有些酸了。如今眼看沈存知前途大好,心思不免又活絡(luò)了,孫氏的話難免叫她多心,心下的滋味很不好受。
三姑娘沈媛打趣道:“外婆不用擔(dān)心。憑我妹妹這容貌品行,怎么也得嫁個權(quán)臣貴胄,當朝一品的。三哥哥要巴結(jié)著妹妹咧!對了,昨日怎么仿佛聽說,姜家那位救了妹妹的表哥有意提……”
張氏啐了一口,打斷女兒,“別聽那些下人胡說!”
“知道了!娘!我這不是想告訴妹妹一聲么……”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蘩卿心里被這母女倆的話一拽,很是不適,臉卻還是紅到了脖子根,一頭鉆進頁茜的懷里不說話。
沈存知目光閃了閃,輕咳一聲,轉(zhuǎn)對頁問虛道:“我光顧著玩笑,倒把正事忘記了。來前我祖父要我對您說,后日您務(wù)必要去的,別忘記了?!?p> 頁問虛神色不動,垂下眼瞼呵呵道:“呵呵,自然!你祖父的古稀之壽,我必到的。”
“今年事多,也該有樁喜事好好沖沖了?!睂O氏道。
張氏聽到喜事二字,眼底一滯,似乎沒太明白。
“不準備大辦的。定了會賓樓的席面,聽大嫂說只有二十幾桌。也就那幾家一人吧?!表撥鐡嶂狼涞谋常昂飪海|西收拾了沒?”
蘩卿在她懷里扭股糖似的點了點頭,“連明日的儀程都備好了!您放心吧!”
“弟妹這是今兒不準備回去了?”張氏不解道。
“是啊。等下二嫂先回去。我答應(yīng)了這只猴兒,”她指了指懷里的蘩卿,“她說,今年為她的事兒,把她祖父祖母嚇壞了,她想去青山寺給祖父求個百歲福,再上高香求求菩薩,保佑大家都柳暗花明,平平安安的!”
正說著話,有前院回事的小廝來報,說京城百草堂的掌柜派人來送今秋的賬單了,頁問虛這便帶著沈存知離去。
蘩卿心里裝著事兒,心里轉(zhuǎn)了個彎兒,也笑嘻嘻的拉著頁茜去更衣。孫氏以為她是惱了沈媛,搖了搖頭,對張氏笑著道:“哎!我老婆子該得你婆婆的打,瞧瞧!都是我把她孫女兒縱壞了!”孫氏自然知道如今張家不會輕易得罪頁家,張氏今兒是探口風(fēng)來的,當然不會小肚雞腸。果然,張氏捂嘴而笑,“瞧您說的。阿蘩讓您教的多好,我婆婆總說對您感激不盡呢!”又直著沈媛,“真憨的是這個!您得空也指點指點我,我好教教她?!?p> 出門的蘩卿拉著母親轉(zhuǎn)了個彎兒,在回廊拐角看著停在背陰處的頁問虛和沈存知。小廝正附耳頁問虛身邊說話,頁問虛反問道:“平調(diào)?人京?屬實嗎?楊同知楊大人??”小廝剛點完頭,便被沈存知一把拉住手腕,“你說誰明日上午要來拜訪?”
沈存知平日里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笑面公子模樣,一旦嚴肅起來,氣質(zhì)就變得很凌冽,小廝被他的樣子唬了一跳,磕巴道:“是,是,名帖上說是甄……”
“他還敢來?!”沈存知一字一頓打斷他的話,深深的吸了口氣,手握得死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
甄家人要來?!蘩卿心下一陣煩悶。楊六娘無緣無故死了,她是楊承禮和蔣翠蘭的私生女,記在楊承禮一個妾室名下的。這事兒不說也是非同尋常,這是壽宴那天的事吧?
張氏今日來探口風(fēng),實在為的又是何事?沈媛對自己婚事的點評,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是聽張家人說了什么?那個堂姐雖一向有口無心,但經(jīng)過這許多事后,她已經(jīng)不敢再輕看任何一個人。
楊承禮牽扯著謝家縱火案,按說至少也是個待查之身。待查官身算是留職停用的,那這個平調(diào)又算什么?還是入京,京官大三級,他這是暗升了?她心中不虞。扳倒楊承禮果然不是簡單的事,她一介弱女子,到底憑借什么呢?
“哎!”她暗嘆一聲,望著院中的一池靜水,陷入了沉默。點點飛石都入水,人只見風(fēng)輕動。徒然重生一世,又奈何?世事隨天轉(zhuǎn),誰能看見暗流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