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孤見公淵，如魚見水，恨遲！(四)

　　因?yàn)橐呀?jīng)是初冬的早晨，秭歸雖在秦嶺以南，長江邊上，卻也有幾分涼意冰寒。

　　劉永令人把酒溫了溫，才呈到廖立、柳隱食案上，他自己則象征性的飲了半爵便不再喝了。

　　一者他年齡尚幼，身體各方面都還在發(fā)育，肝臟分解酒精的功能肯定比不過成人，二者他作為上位者，并且立志成為政治家，在重德行的中國古代，飲酒有節(jié)有度無疑能被人贊頌為有德之君。

　　此次酒會只有劉永、廖立和柳隱三人參加，沒有讓鄧小同、鄧猛、江禽、江虎陪坐與會。

　　這是因?yàn)殡m然廖立是當(dāng)下文人士大夫當(dāng)中的一朵奇葩，但奇行怪異歸奇行怪異，廖立君子士大夫的身份是坐實(shí)了的，他的階級屬性是注定了他自己都不會否認(rèn)反倒引以為傲的。

　　加之由于當(dāng)世士大夫文人與普通黔首百姓之間的生活交際、游獵會晤有巨大的鴻溝，兩者身份地位相差甚遠(yuǎn)……不可同日而語，若是劉永強(qiáng)行讓二鄧、江氏昆仲諸人赴宴，廖立極有可能會認(rèn)為劉永是在成心羞辱與他，甚至?xí)?dāng)場拂袖而去。

　　事實(shí)上，若不是柳隱能識文斷字，略曉兵法，善使環(huán)刀、五兵，屬于寒門子弟算半個(gè)士人，劉永也不會讓柳隱入席。

　　這不是故意輕賤他人和自尊自傲，而是封建社會最講究禮儀之分、上下之別，什么樣的身份地位，對應(yīng)什么樣的待遇享受。

　　公平嗎？

　　劉永覺得不公平，但同時(shí)又覺得很公平。

　　候廖立三杯兩盞溫酒下肚，暖了暖身子，劉永才笑問道：“廖侍中，昨夜睡得可還好??？”

　　“啊～！”廖立以袖掩面，避免露出不雅之態(tài)，然后仰脖滿飲一樽，發(fā)出一聲極度舒服愜意的呻吟。

　　對他廖公淵來說，酒，是個(gè)好東西。

　　興奮喜悅之時(shí)酒能助，興郁郁寡歡之際酒又能澆愁，散發(fā)才思詞藻，助力自己口吐芬芳！

　　曹孟德有詩云：“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p>　　“承蒙殿下關(guān)照，臣睡得挺好。”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廖立是人逢酒會精神爽，喝了酒特別是冷的時(shí)候喝了熱酒神清氣爽，十分高興地回答。

　　“好，既然廖侍中睡得很好，寡人就放心了。只是寡人很好奇，侍中與、與黃門侍郎、謁者、議郎、三署中郎同掌侍從左右，拾遺補(bǔ)缺，顧問應(yīng)對，關(guān)通中外?！?p>　　“君不在宮中御前給事，緣何出現(xiàn)在我陽安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逃避問題不如直面問題，劉永的處事準(zhǔn)則一向如是。

　　“嗯……是這樣的，”劉永的招待讓廖立很是滿意，他思維敏捷，本想直接回答劉永，但稍一動腦筋就決定按原計(jì)劃試劉永一試：“秭歸雖為宜都郡治，但宜都只不過是建安十三年曹操從南郡析出的新造小郡，領(lǐng)轄不過五縣，難比擬成都這樣的通都大邑、繁華錦城，殿下復(fù)屈身在這小小的陽安聚，多有不便，想必殿下頗思蜀，想念成都吧？”

　　“臣再試為殿下思之，皇后、太子以及皇三子，即殿下的嫡母、長兄、幼弟皆在成都，竊聞在成都時(shí)皇三子殿下與殿下情同義好，寢則同床，出則同輿。殿下離開成都細(xì)細(xì)算來也三月有余，想必殿下也甚為思念他們，他們也思念殿下得緊？”

　　“不知臣所言對不對？”廖立挖了個(gè)坑，期待的盯著劉永，想看看他如何應(yīng)對。

　　三弟劉理還好，皇后吳氏和劉阿斗我能說不想念么？

　　顯然不能，若是劉永嘴里敢蹦出半個(gè)不字。

　　此言一出，恐怕流傳出去世人都會感嘆自己：

　　安有人不慈仁而可建國家、立社稷，為諸侯王、民父母者乎！

　　莫名其妙扯到想不想家這個(gè)問題上，劉永相信廖立拋出思不思蜀、樂不樂此，絕非無的放矢，而是意有所指。

　　那好，那你給我猶抱琵琶半遮面，我就裝傻充愣全不懂，于是乎，劉永作出“知我者，廖君也”的一見如故、酒逢知己的盛喜表情：“廖公淵！君誠不愧為荊楚玉瑛，實(shí)言中寡人心中隱事，寡人對母后、皇兄和三弟的思念之情猶如滔滔江水奔涌入海，一發(fā)不可收拾?！?p>　　劉永表情夸張，捶胸頓足，好像思念親人的感情無法抑止控制，向廖立進(jìn)言道：“不如這樣……皇后，正位中宮，分野天府，南斗之主星，承宗廟，母天下，不可缺位椒房；太子乃儲君，守曰監(jiān)國，出曰撫軍，若有不諱，將承繼宗廟社稷，不可暫離都畿。唯有三弟位次皇子，身份悠閑自得，公淵可否向父皇進(jìn)言，將三弟亦迎來秭歸陪伴于孤，不知公淵能否成人之美？”

　　“…………”

　　廖立差點(diǎn)氣得吐血，好嘛！我奉你父親之命，要把你送回成都嚴(yán)加看管，可你倒好，還想接你弟弟來秭歸團(tuán)聚，是想在這里生根安窩咋的？

　　更讓廖立有些無語佩服的是……這個(gè)魯王臉皮還挺厚，真會打蛇上棍。

　　交談?wù)f話嘛你就很正式的談就好了，怎么說著說著就開始稱呼起自己的表字來了。

　　雖然，理論上說，魯王帝子，地位尊崇，可以以表字相稱自己，但畢竟年紀(jì)上魯王屬于子侄晚輩。

　　對于同輩之間稱呼和長輩稱呼晚輩、爵高者稱呼位卑者的“字”要慎用。

　　那如果不是非常親近友愛的關(guān)系，又不想刻意生疏無禮直接稱呼自己的名——“立”的話，魯王完全可以像開始一樣，稱呼自己用官職加姓“廖侍中”嘛！

　　“恕臣冒犯，私以為不妥……殿下，皇三子殿下畢竟尚在沖齡，身體孱弱，經(jīng)不起旅途勞累，千里奔波，不如還是殿下返回成都和皇后太子他們團(tuán)聚，好好享受家庭和睦的歡樂為上策。”

　　“公淵，君言之有理，但孤聞《太史公書》有云：‘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今天子?xùn)|征，操勞戎事，不說千辛萬苦，行軍打仗哪有不風(fēng)餐露宿的。我為人后，則皇兄之外，數(shù)我最長；為臣下，則封爵魯王。安能因?yàn)橐患褐綉严铝髦?，不?bào)上效之節(jié)，反倒離君父遠(yuǎn)去？”

　　“這才不妥，大大的不妥?！眲⒂腊杨^搖的跟波浪鼓一樣。

　　搖后，又真誠地注視著廖立，似推心置腹，“孤在秭歸，靠近父皇，能時(shí)常略盡孝心；太子、皇三子居守京師，朝夕侍奉皇后膝下，晨昏定省，子道無闕。父母都有子女敬順，定非常老懷欣慰，兄弟三人兩頭盡孝，作為子女，我們也心安理得，不是皆大歡喜嗎？公淵君覺得呢？”

　　“殿下講的真好，臣竟無言以對……”

　　廖立徹底被劉永打敗了，這個(gè)魯王不僅臉皮厚，會見風(fēng)使舵、見機(jī)行事，還花言巧語、能言善辯。

　　真是比不過他。

　　不過……考察完全合格……廖立喜歡。

　　皇太子平平無奇，才非人杰，根本不配做他廖公淵的主君！

　　離座刷的起身，廖立朝劉永行大禮，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臣今日見到殿下，方知盛名之下絕無虛士，古人誠不欺我。殿下之智謀深絕、悟性高遠(yuǎn)全非常人所能企及，即便是比之‘三歲通典，圣徹過人’的孝武皇帝，十歲通《春秋》的孝明皇帝亦不遑多讓，臣深佩服之！”

　　廖立語氣誠懇堅(jiān)決：“實(shí)不相瞞，好端端的臣這次會來秭歸，出現(xiàn)在陽安聚面見殿下，實(shí)是因?yàn)楸菹屡沙记菜偷钕禄爻啥迹⑶颐窨ぬ卦趯m修建高第，準(zhǔn)備讓殿下遜宮出居！”

　　“臣懷疑，此乃太子諸臣與車騎將軍之謀。”廖化愈講語速愈快，言辭激烈。

　　“方才臣一直顧左右言，試探出殿下之意分明不想離開秭歸，離開陛下身邊回到成都。殿下的決策很對，臣深以為然。殿下身在秭歸，猶如魚入江海，飛龍?jiān)谔?，可做可行之事不?jì)其數(shù)，事事大有可為；一旦回到成都，太子居守監(jiān)國，身邊都是太子近臣心腹耳目，一紙命令文書就能讓殿下寸步難行，猶如龍困淺淵，虎鎖牢籠?！?p>　　“方今天下三分，虎爭之際，當(dāng)擁立明主掃清六合，并吞八荒。殿下若果有進(jìn)取之心，臣愿效犬馬之勞，有一拙計(jì)可使陛下收回成命，讓殿下得以不謫返成都。不知殿下愿意用臣否？”

　　“哈哈哈……”劉永仰天大笑，邊笑邊左顧柳隱，文士名學(xué)才子的談話動輒引經(jīng)據(jù)典、華美之詞不絕于口，這樣的交談柳隱很難插得上口，甚至有點(diǎn)格格不入的樣子。

　　給柳隱一計(jì)沒事的安慰眼神，劉永這才還顧廖立，以箸擊案，放聲高喊：

　　“孤見公淵，如魚見水，恨遲！”

　　表明畢他愿意任用廖立的態(tài)度，劉永亦離席起身，扶廖立坐回原位，他也回到主位坐下，方才嚴(yán)肅正式的伸手請教廖立，“寡人請問于君，計(jì)將安出？”

　　廖立一臉神秘兮兮的賤樣，瞅了瞅四下看沒什么人才壓低聲量對劉永道：“殿下可知，陛下伐吳受阻，不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