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船還有半個小時裝卸結束,我先給你安排住的地方。”
大班巡視著渡頭的動靜,偏頭對夏衡說道。
“好,謝謝大班?!?p> 夏衡習慣性地致謝。
大班掏煙的動作一頓,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以后在渡頭不要說這種話……”
大班劃著火柴點燃香煙,深吸一口,猩紅的火星明亮起來。
“這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回……”
“呃,好?!?p> 夏衡似懂非懂的點頭。
“走吧?!?p> 大班從壘砌的袋子上跳下來,揮揮手。
“阿笙,我走一趟,你在這里盯著!”
朝著某個方向扯著嗓子低吼一聲,聽到遠遠的一聲回應,大班才放心的點點頭,轉身離開碼頭。
夏衡連忙緊緊跟在身后。
大班顯然不是什么熱情善談的人,他也樂得跟著沉默。
他們沿著碼頭的岸邊一路向西,穿過嘈雜的魚市、一個小的蔬菜市場,前方的建筑忽然低矮緊湊起來,處處都是沉寂冰冷的水泥灰。
連排的老房子夾出一條條蜿蜒狹窄的小巷,大班抽著煙,帶著夏衡閃進其中一條弄堂里。
山海城璀璨煦暖的陽光到這里忽然被分割了。
夏衡微微仰頭,看見一條條麻繩被懸在半空,連接著兩邊的老樓陽臺,麻繩上掛著各家各戶晾曬的被單、衣服,在一陣陣的穿堂風里呼啦啦的被吹起。
沒有擰干的水滴輕盈的旋舞又落下,砸碎在青石磚地上,飛濺出晶瑩的碎花。
恍惚之間,夏衡以為弄堂里下了一場清麗的小雨。
迎面稀疏不斷的有人在行路,對頭頂滴滴噠噠的污水仿佛習以為常,躲也不躲。
大班熟稔地和弄堂里的人打招呼。
到這個地方,他好像忽然變的放松不少,臉上的表情也不再那么嚴肅。
看到弄堂中間有一群跑來跑去的孩子時,夏衡還驚詫地看到大班嘴角扯起的一抹笑容。
就是這面相,笑得也太可怕了。
也不怕嚇著孩子。
夏衡在心底微微吐槽。
走了好一會兒,他們在弄堂的后半段停了下來。
右邊有座拱起的磚石牌坊,刻坊名的地方已經被蝕刻的一片模糊,再看不清了。
夏衡打量著他們面前的屋子,看到門牌上鐵銹斑駁,綠漆的窗戶框架有些脫落,破舊的讓人隱隱泛著心酸。
大班從口袋里摸出一串銅黃色的鑰匙,在里面撥了撥,捏著其中的一個打開了面前木門上的鎖。
門被推開,門后就是一間暗沉沉的屋子,一股刺鼻發(fā)苦的藥渣味兒從屋子里飄出來。
大班面色如常的走進去,從屋子里的桌子上端出來一個烤的黢黑的沙鍋,手一揚,藥渣紛紛揚揚帶著棕黑色的湯水灑落在這條小巷的路上。
“我這兒還有地方,你就先跟我住吧?!?p> 大班拎著鍋,介紹道。
原來這是他的住處。
夏衡點點頭。
“我住外間,里間你住,等我收拾收拾,你把行李衣服什么的放里面?!?p> 大班轉身進去,等了一會兒他走出來,對著夏衡揮揮手,示意他進去,然后扯過來一個小凳子坐下,懶洋洋地抽起煙來。
夏衡踏進房間,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地的鍋碗瓢盆,推開里間的門,風撲面而來。
他站在風里,愣住了。
正對著門的,居然是一面大開的玻璃窗,白色的輕紗被拉開到兩邊,用細繩束緊,留下漂亮的結,只露出這面玻璃窗。
窗外是山海城湛藍的天空,以及這座城市高聳的樓宇攢尖。
天空上,流云被風推著慢慢經行,有迷路的海鳥張開灰白色的長翼在老舊城市的高樓之間掠過。
明媚的陽光在房間的地板上投射下窗格的陰影,陰影一直延伸到夏衡面前。
真難想象,在這么一條破舊的弄堂里,在這么一間窮酸的房子里,會有這么一間敞亮潔凈的房間。
就像一只魚穿梭了一輩子的污泥,忽然觸到了一朵盛放的蓮花似的。
夏衡輕緩的走進去,把行李箱小心放在靠門的桌子上,打開來,衣服一件一件地從里面被拿出來。
里間有一個精致的三斗柜,里面空空的,夏衡把衣服一件件疊進去,然后把記憶里沒出現的那張病歷單、便簽塞進口袋。
做完這一切,夏衡長出一口氣。
他偏過頭,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
這時候,他才發(fā)現,在里間,竟然還有一面光滑明亮的等身鏡。
鏡子里的男人看向夏衡。
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孔。
他的臉色略顯得蒼白,一雙眼睛澄澈的像是雨后的天空,臉部線條看上去寧靜而鋒利。
這是……我?
夏衡怔住了。
人的記憶里幾乎很難清楚明晰的給出自己的長相,所以自打穿越到現在,夏衡對自己的形象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認知。
直到此刻。
夏衡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后者同樣凝視著他。
“夏衡?”
夏衡輕輕的說話,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漾開。
他沒辦法去描述此刻自己的心情,或許復雜、或許惶恐、或許不安、或許無奈、或許經歷幻夢般、心里空蕩蕩的。
雖然他接受了穿越的事實,但直到看見這張不屬于自己的臉孔,一切才有塵埃落定的感覺。
原來我,真的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啊。
夏衡無聲的看著手掌,看到右手猙獰的機械手臂,上面反射出森然的冷光。
“好了么?”
外頭忽如其來的高聲大喊。
“好了好了!”
夏衡連忙應聲。
他猛地站起來,正面著等身鏡里的自己,目光落在那張陌生的臉龐上。
良久,夏衡收回目光。
他推開里間的門,看到大班靠著弄堂的墻壁,遠遠的望著他。
“太磨蹭了。”
大班不耐煩的皺起眉頭。
“抱歉。”
夏衡撓著頭,訕訕的笑,趕緊閃出屋子。
“回渡頭,”大班走上來,把木門關上,重新上鎖,“下午還有兩艘船進港,正好讓你試試手?!?p> 夏衡跟在大班身后沒有搭話,他一邊走,一邊從弄堂里仰望被晾衣繩割裂的蔚藍天空。
入眼天光云影,風起云涌。
新生,就從碼頭工人開始吧……
陽光刺目,夏衡瞇著眼睛,微微攥緊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