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細(xì)瞇著眼睛,右手憑空夾著雪茄,怔怔地望著成易,仿佛在聽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之事。他梳著分向兩邊貼頭皮的微卷黃發(fā),發(fā)際線嚴(yán)重向后退卻;他臉上的皺紋本來就多,溝壑叢生,眼下蹙起了眉頭,看起來仿佛整張臉被從中間提了一般。
“死了?”
“死了,不復(fù)存在。假如還想找他這個人出來聊聊天,共同闡述一些人生哲理,或是爭辯、講演某些形而上的問題,探討一番宇宙起源之類的話題,恐怕是一點辦法都沒有?!?p> “這……我固然是知道什么叫‘死了’,沒必要和我解釋這樣的概念,”尤利緊鎖起了眉毛,“我的意思是,他不只是被什么兵器刺傷了而已么?”
“兵器?談不上,頂多是一把在專業(yè)人士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的多功能螺絲刀罷了,連電氣化都談不上,”成易說,“按理說,這樣的東西扎進(jìn)任何人肉里都算不得致命,但可惜的是,這東西的尖吻上抹了要命的毒藥,還準(zhǔn)確地插進(jìn)了黑的心臟里,基本上一刀斃命,當(dāng)下宣告了他的死亡?!?p> 尤利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并仰起頭來,一邊琢磨成易的話,一邊緩緩點頭。
辦公室的東邊是巨大的弧形玻璃窗,視野極好。從成易的位置望去,可看到緩緩移動的云絮,坐的時間久了,甚至能產(chǎn)生自己在云端飛翔的錯感。
“如此說來,謀殺并不是臨時起意啊。”尤利說,他仍閉著眼睛思忖。
“完全不是,你們弄錯了目標(biāo),”成易抽了一口煙,試圖穿過繚繞的煙霧看到尤利的眼睛,“看似是一場泛華都對自在島的審判日,但其實是自在島對黑的審判……島上軍隊的指揮權(quán),早就掌握在管家的手里,黑只是知道些事實,根本不具備發(fā)動暴亂的能力?!?p> 尤利半張著嘴想爭辯些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出口,轉(zhuǎn)而大口地吸了兩口煙。成易的話讓他很難氣定神閑地享受上乘的雪茄。
“不能叫事實吧?”他說,“甚至都不能稱得上‘知道些什么’,也只是胡亂臆想出來的東西,妖言惑眾,接受懲罰也是情理當(dāng)中的事兒吧?”
“倘若果真是那樣,倘若果真是精神錯亂式的一派胡言,為何會引得尊士們的緊張不安?”
尤利將右手架在扶手上,任由雪茄煙在嘴角靜靜地燃燒。
“尊士們并不緊張,”他說,“整個泛華都沒人緊張,沒有人真正在意,那個人只是無可救藥地固守己見,審判的目的是為了修正,并非處決?!?p> 說到這里,尤利頓了頓,猛然看到成易正坐在對面微笑著看自己,不禁吃了一驚。
稍后,連他自己都納悶,為何會因為成易的微笑而吃驚。過了幾秒鐘,他反應(yīng)了過來,成易臉上露出的,并非司空見慣的笑容。他一時很難說上來那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很難定義那笑容背后的含義,但他直覺地認(rèn)識到那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笑意。
“你見過尊士嗎?”笑著的成易看著尤利,認(rèn)真地問道。
“當(dāng)然?!庇壤{(diào)整了一番坐姿。成易的微笑突然讓他覺得不舒服起來,“成千上萬的尊士,以議會的形式,對泛華都及世間一切事物高下進(jìn)行判斷,并行使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制定社會運行的準(zhǔn)則……”
“不,不,”成易抬手止住了尤利的話,“你說的怕是投影會議吧?我所指的,是實實在在的見面,見到活生生的尊士,假如想的話,可以碰觸的那種?!?p> “你……”尤利倒吸一口氣,指著成易大聲訓(xùn)斥道:“你的膽子何以如此大?竟然問出這種混賬的話來!”
成易笑著吐了口煙,面無改色,看起來一點都沒因為尤利的發(fā)怒而受到影響。
“那就是沒見過了。”
“混賬!”尤利怒不可遏,臉上漲得通紅。
成易敲起了二郎腿,煞有介事地打量眼前的尤利。
“得,得,”他在煙灰缸里抖了抖煙灰,“怕是了解了,很顯然,尊士是不容置疑的,尊士是無上全能的神,不可能觸碰,問出這種話,簡直是對尊士的褻瀆……是這樣么?”
尤利伸手抖落煙灰,沒有回答成易。他的心情看起來一落千丈。見此情形,成易訕笑了一聲,靜靜地品嘗手里的煙。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一時半會誰都沒有說話。
“諷刺得很??!”成易突然嘆了一口氣,打破了房間里的安靜,“哪怕只是問問是否見過尊士本尊的問題,便引得你如此的痛惡,換位思考一番,你可曾想過:自在島對敢于質(zhì)疑黑那套說法的人,是否也是同樣的反應(yīng)呢?”
尤利看著成易,一言未發(fā)。
成易接著說道:“抑或說他們的反應(yīng)愈加激烈也未可知吧?畢竟,哪怕是黑本人,敢于砸碎代表信仰的圖騰,也會被毫不留情地處以死刑啊?!?p> 尤利依舊沒有說話。
“我說,尤利大人,且讓我換個問法,”成易在座椅里朝前探了探身子,“坊間傳言,至高層以上有載人用的航天飛船,作為之高層權(quán)力最大的部長先生,你如何看待這個說法?你是否親眼見過那些飛船呢?”
尤利松開了眉頭,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想問些什么,”成易說,“在回泛華都的路上,我接到了我的老上司井元先生的來電——那個為你提供我一切資料的總監(jiān)——他用極為善意的口氣,提醒我趕緊來見你,至于具體情形么,他只字未提?!?p> 成易頓了頓,看了一陣子尤利,然后將煙置在煙灰缸旁,任由其自生自滅。
“井元先生是個不錯的人,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請求你好好對待他。但是,要知道,他那個人平日里可是個深藏不露的好手,也只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使用那種口氣提醒我——我說的萬不得已,指的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