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里放著的是京?。骸栋咨邆鳌?。
我有些疑慮,不清楚京劇白蛇傳在他心目中受歡迎程度如何。假如——僅僅是我自己的理解——北方人愛看剛陽氣的京劇,江南人偏好靈秀味的越劇,大多劇目都會按著劇種設(shè)定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僧嫵赡樧V的白蛇、許仙、小青,身上穿著的分明還是長衫大褂,撐著的仍舊是油紙扇。如此一來,與越劇版比較起來,這出戲精彩的是什么呢?是一種“國粹在西湖”的體驗感也未可知。
不過令我更困惑的是,笙承君似乎對眼前的這出戲非常著迷。
我們面前的茶幾上已經(jīng)擺了七只空啤酒罐,是那種黃色的青島純生,他把沒有開啟的啤酒一字排開,將空罐子整齊地列在茶幾正中,每當喝完一罐,就將一字隊列往我們所坐的沙發(fā)方向挪一挪,又在隊列的末端添加上新的一罐。于是,我們仿佛就坐在一條啤酒生產(chǎn)線旁似的,一罐接一罐地喝,無窮盡也。
“謝天謝地,如果你不來,我還要在這間房子里待下去?!彼鲱^喝完手里罐子內(nèi)的最后一口,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屏幕。
“一直沒出去?”
“一個月了。”
“一個人在家,有意思?”
“偶爾去看看賓館,基本沒什么好擔心的,便又折回來。”
我對這樣的生活不置可否。七年前,笙承君在海邊買了幾家店面,那時候我們都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毛頭小子。七年后,他把這些店面都變成了度假賓館,還另外購置了兩套海景別墅,改成了高級酒店,自己則住在17層的高層住宅里。
門窗未關(guān),風(fēng)席卷著海草的腥臭在屋子里橫沖直撞。天是深藍色,從這么高的地方聽起來,海的聲音變得很虛無,好像與電視中播放出的無異。
將手頭的啤酒喝完,笙承君提議開車去海邊。
“剛喝過酒呢?!?p> “不怕,直直朝海岸行駛,不上馬路?!?p> “小心為好?!?p> “放心,你怕是好多年沒見過大海了。”
“誠然。”
笙承君的駕座,是一輛老款的黑色別克林蔭大道,那是一款在九十年代流行并大熱的車型??季康姆履久姘?,摸起來非常有質(zhì)感,真皮聯(lián)排沙發(fā)配合空氣懸掛系統(tǒng),坐上去宛若坐船一般。這輛車開起來穩(wěn)重而不乏動力,不論是操控性還是外觀,和最新款相比也不算遜色。
笙承君將未喝完的幾罐啤酒放置于后座,像將軍視察軍隊一般審視了一會那些罐子,決定去小賣部再買些。
“還是青島?抑或別的?”
“青島吧,只要帶氣,有啤酒味的都行。”
“贊同。”
等他買酒的間隙里,我擰開錄音機,流淌而出的,是蔡琴的《不了情》。我系好安全帶,怔怔地望著車正中的控制面板,實在想不起來這家伙什么時候迷戀過老歌。
天業(yè)已黑暗,我們駕駛著別克車在海邊的沙灘上瘋狂地前行,笙承君單手操縱方向盤,另一手攥著酒罐子,有意加大油門,車子也似喝醉一般,夸張地左右沖撞。輪胎與潮濕的沙子摩擦,發(fā)出粗野的沙沙聲。車燈照出兩條僵硬的光束,在黑暗的沙灘上狂舞,我從后視鏡里看見輪胎印蜿蜒曲折,好像兩條巨蛇爬過。
“我喜歡這種感覺!好像沖浪!”他大聲對我說。潮汐聲將他的聲音截成碎片,我點頭表示贊成。
“瞧這個!”他說著,伸手將大燈熄滅。瞬間,漆黑將我們團團包圍,唯有遠處城市的霓虹將天空點亮。失去了燈光,我感覺自己似乎坐在一艘暴風(fēng)海面上的小船上,隨時面臨顛覆的危險。想到這個,我不禁直起身子,伸手去抓把手。
“嘿!不會開進海里去吧?”
“放心啦!對這里的情況,我了然于心……”
話音未落,車頭猛地發(fā)出一聲巨響,車子戛然而止,巨大的沖力將我用力往前拉扯,幸虧有安全帶的保護,我的頭狠狠地砸在面前擋板上。笙承君一頭扎進彈起的氣囊中。
我松開安全帶,揉揉前額,那里很快鼓起一個大包。車頭冒起一縷白煙。我下車,繞到駕駛座旁,打開車門,笙承君被緊緊地夾在三個氣囊中間,好像被殼牢牢裹住的牡蠣肉。
我使勁全身力氣將他拉出車子。車子撞在一艘廢棄的木質(zhì)漁船上。
當被我拖出駕駛艙后,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從未有過的怪事!”笙承君站定后花了兩秒鐘確認車子是否真的撞上了什么。當他明白那車如同長了倒刺的鋼釘那般一頭扎進廢棄的漁船,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動彈不得后,轉(zhuǎn)身打開后座,將兩打啤酒抱出。
“得得!”他將其中一打啤酒遞給我,領(lǐng)著我朝南面的海堤走去。海堤離拋錨的別克車莫約十米,腳下的沙地如同吸足了水的豆腐,每一腳落下都擠壓得它們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抬起時又感到一陣強烈的吸力。海堤由長長的六層巨大石梯組成,我們相互攙著爬上最頂層,找了個無風(fēng)的位置坐下,看了一會遠處黑漆漆的海,和近處趴窩的別克車,就好像坐在古希臘斗獸場遺址上發(fā)呆的游客。
“車子這樣不礙事?”
“不礙事。保險公司下了保單,即便不能全額報銷,修理也花不了幾個錢。”
他用拇指摳開一打啤酒,起開兩罐,將其中一罐遞給我。我們碰了碰罐子,吮了一大口。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嗝。
我們所坐的位置后方,是一條將近百步的松樹綠化帶,里面稀稀落落栽滿了小樹苗。綠化帶南邊是又寬又長的海濱大道,這個時候的道路上極少有車路過。大道忠實地保衛(wèi)著城市,他們說好了似的將有限的霓虹光灑在綠化帶上,絕不浪費到海堤之外。我們右邊五十米處,有一座一直延伸進海的老碼頭。
“在做記者?”他問我。
“確切地說,是雜志采編。”
“聽起來很有文化味。”
“不盡然,文化的泥水工而已?!?p> “文化的泥水工?”
“按照商量好的圖紙寫文章,必要時也拍些符合圖紙的照片,然后按照符合圖紙的方式組合。”
“很有意思的樣子?!?p> 遠處駛來一輛白色Jeep指南者,直直地停在老碼頭延伸向海的一端。慘白的車燈投向漆黑的海面,照不出任何活物,那光景令人聯(lián)想到世界的盡頭。一個碩壯的光頭男子下車,打開后座,兩條巨犬霍地跳到地上,如同被戳瞎了眼一般暴躁地圍著男子亂竄。一條棕色高加索,一條白色阿根廷杜高,每一條犬都高過男子半腰。男子拽著火腿粗細的鏈子,一邊大罵一邊將牠們拖至海邊。最后,高加索在左,杜高在右,男子站中間,兩條犬一個人,都朝著大海撒尿。
“一個人的生活可過得順手?”我問道。
“算不得糟糕?!?p> “沒想過再找女人?”
“這方面不成問題,動不動和不同的女孩困覺來著。”
“可曾有能結(jié)婚的?”
“曾有那么一個有些感覺,我甚至主動提出,可能的話想永遠在一起?!?p> “她怎么說?”
“她很感動,說很喜歡我這個人,很喜歡和我困覺,但就是不能結(jié)婚。”
“為什么?”
“她說我身上有種說不清的東西,那東西注定讓和我一起的人不得幸福。”
接下去他暫時不再說什么。我等了十秒,他終究未開口。我提起酒罐與他碰杯,然后兩人咕咚咕咚長喝一口。
“話說回來,和不同的女孩困覺,感覺怎樣?”
“有高的,有不那么高的,有瘦的,有豐腴的,有一聲不吭的,也有能說一晚上話的,有一晚上手腳冰冷的,也有香波熏得人清醒睡不著的,還有手被枕得發(fā)麻的……每個女孩條件不同,遭遇也不盡相同。”
“聽起來不賴!”
“可終歸最后還是走人!有的自己悄悄起床,有的哭哭啼啼鬧個不停,有的給你接連做了幾天早飯,隨后再不聯(lián)系,也有的想起便來,權(quán)當我這是濱海度假別墅。”
他一口喝干手里的啤酒。為了不讓風(fēng)吹走,他起身將酒罐一腳踏扁。金屬擠壓的刺耳聲音惹得碼頭兩條撒尿的巨犬一陣狂吠,要不是鐵鏈纏身,恨不得沖將過來把我們撕得粉碎。
“何時離開?”他問。
“明早的飛機?!?p> “挺忙的樣子。”
“要吃飯,要養(yǎng)活一家子,遠不及你瀟灑。”
他從夾克的外兜掏出一盒云煙,彈出一根遞我。我擺手。
“從不抽煙?!?p> “為什么?”
“該學(xué)的年紀未學(xué),過后就不再想過要抽。”
他“唔”地一聲表示贊同,將煙銜在嘴上,掏出一個閃著銀光的ZIPPO火機點火。
火輪轉(zhuǎn)動時擦出一串漂亮的流星,火苗燃燒穩(wěn)定,悄無聲息。
“不錯的火機?!蔽曳Q贊道,“不介意看看?”
他合上火機遞給我?;饳C是不銹鋼加厚的,掂在手里很有分量,夸張的火輪上有著兩道明顯的條紋,一條從右上斜向左下,另一條從左上斜向右下,交匯處形成一個完美的菱形?;饳C的背面右下方,刻著“S&M”字樣。
“是美琳送的?!?p> “哦?!蔽乙魂嚭蠡凇]想到那么多年過去,還是在他的身上踩到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