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別離

　　夫差，一動不動，似未聽到。

　　叔雍見他無動于衷，接著道：“夫人去了，大家都很痛心，但人死不能復(fù)生，殿下節(jié)哀！屬下找人做了最好的棺槨。逝者已逝，就讓夫人入土為安吧！”

　　青洛端了參湯進(jìn)來，遞到夫差跟前，哭勸道：“殿下，當(dāng)著夫人的面，您好歹喝一口，讓夫人安心哪！”

　　“殿下，夫人最牽掛的，就是您！您若倒下，夫人的魂魄恐怕不能也安息??！”婧云低聲地抽泣。

　　夫差顧自抱著季子，一言不發(fā)。

　　井察子緩緩走井寢殿，三日，發(fā)亂須長，全然不見昔日英朗風(fēng)采。他輕聲但堅決地道：“殿下，夫人受驚，皆因楚軍侵?jǐn)_而起。您若想夫人走得安心，就請振作，踏平楚國給夫人抱仇。末將愿作前鋒，為殿下效犬馬之勞?！?p>　　夫差聞言似有觸動，他將季子慢慢端放在床榻上，為她整理好鬢角的發(fā)絲，方才緩緩起身。拿起湯碗，一飲而盡。然后，大步走出寢殿。婧云、青洛被這一幕驚嚇，愣住了。叔雍反應(yīng)快，立即跟隨而去，井察子亦隨后同行。

　　夫差來到大營，穿披甲，取佩劍，命人牽來他的座騎，一躍而上，獨(dú)自朝楚境奔馳。叔雍一看壞了，他這是單槍匹馬找楚軍報仇啊！叔雍趕緊跳上馬，一邊吩咐：“快去通知簡將軍，集合人馬接應(yīng)太子殿下！”言畢喊井察子一塊去追太子。

　　部下應(yīng)聲離開，叔雍急忙朝夫差所行方向而去，想到太子獨(dú)自一人，不禁責(zé)怪井察子不該在這個時候提議，太子沉浸在悲痛之中，全然不顧兵家策略，萬一遭遇楚軍，處境十分危險。井察子沒吭聲，他原本只是勸說，想讓太子恢復(fù)心志，沒想到他竟然當(dāng)真！井察子奮力揚(yáng)鞭，前去追趕夫差。

　　夫差的戰(zhàn)馬原本就是匹寶駒，速度驚人！叔雍與井察子揚(yáng)鞭急追亦未能追上，只好遠(yuǎn)遠(yuǎn)的在后頭喊勸，可夫差根本不予理會。就在他們?yōu)閯裾f無效而焦灼時，迎面一個農(nóng)夫趕著群山羊過來，羊群數(shù)量不少，夫差只好勒馬避讓。

　　叔雍趁機(jī)趕到，立于夫差面前，阻止他前進(jìn)。夫差舉著佩劍道：“若念著咱們是兄弟，就把路讓開！”

　　叔雍死死地攔阻，道：“兵家之戰(zhàn)，非同兒戲，亦非意氣用事。屬下之命是殿下給的，殿下若想跨過去，除非，先取雍的性命！”

　　“別拿著平日的親近，就以為能成本宮的顧忌！”夫差怒吼道。

　　“君子報仇，非爭朝夕。殿下匆促中做出的決定，就不怕有閃失嗎？”叔雍苦苦勸道。

　　“殿下，取楚軍首級非同小可，您孤身一人，又能取多少？回去吧，籌謀周詳，奸敵奪城方能平夫人之仇?！本熳优c叔雍關(guān)排，阻攔住夫差的去路。

　　夫差稍稍冷靜，他緊緊盯著楚境思索。

　　“三日前的大戰(zhàn)，耗費(fèi)殿下不少體力。這幾天，您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心力交瘁到極至！您再瞧瞧，您拿劍的手，在顫抖，又如何與楚敵抗衡？”叔雍繼續(xù)說道。

　　夫差聞言，望著自己的手，果真在微微發(fā)抖！夫差這才意識到，除了滿腔憤恨，他的體力虛到極點(diǎn)。

　　“回去吧，讓夫人安息！也不要留下遺憾！”叔雍緩聲勸道。

　　夫差的思緒漸趨冷靜。

　　“駕！”叔雍趁機(jī)趕著夫差的座騎，調(diào)轉(zhuǎn)方向，前往吳軍營地?；貋淼陌肼飞希龅胶喫芈暑I(lǐng)的軍隊，看到太子毫發(fā)夫損，大家暗暗松了一口氣。隨后，他們亦跟在夫差身邊，默默的護(hù)衛(wèi)著他。

　　夫差回到行宮，開始接受了季子離去的事實(shí)。他忍著悲痛，再去看季子一眼！寢榻上，婧云、青洛給季子換上夫人服飾，珠釵玉翠，裝飾在烏黑的秀發(fā)，華貴熠采！她的容顏亦精心修飾過，看上去依然嬌麗柔美。她靜靜地躺著，仿佛只是沉睡著。夫差多希望季子僅僅是熟睡中，多希望她此時睜開忽閃美麗的眼睛，對著他說：“夫君，你回來了?！笨墒欠虿畹攘撕镁?，也沒聽到這句話。他知道，季子走了！他最愛的季子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當(dāng)！”劍掉落到地上，夫差雙腿一軟，跌倒在床榻邊。他伸手去握季子的手，指間冰涼，直刺心扉！夫差再也忍不住，扶著床沿，埋頭痛哭！長久以來，他只有在季子面前，才感覺到自己活得有生氣。她這一走，他又如同行尸走肉，不知如何活了。

　　隨后趕來的叔雍，看到夫差失魂落魄的形容，難過得靠在廊道上，暗然神傷。

　　這天晚飯，夫差總算進(jìn)了些膳食。雖然他只是坐床榻邊胡亂喝了碗米粥，但大家懸著的心好歹放下一些。夫差一直陪著季子，不停地對她說話，回憶彼此相識的過往，日常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說著說著，夫差趴在床邊，昏沉沉地睡去……

　　婧云抱了兩件大氅，將一件遞給在廊下值守的叔雍，輕聲道：“雍大哥，夜里涼，當(dāng)心身子。”

　　“多謝！”叔雍一貫沉默寡言。

　　婧云輕輕推開寢殿的門，將另一件大氅披在熟睡的夫差身上，又悄然退出殿外。

　　“殿下怎么樣了？”叔雍關(guān)切地問道。

　　“睡著，瞧模樣，仍未平復(fù)?！辨涸茋@息道。

　　“殿下與夫人感情深厚，恐怕一時半會不能走出。不過，他能睡會兒，多少讓人放心些?！笔逵嚎吹芥涸蒲劭裟[脹烏青，輕聲道：“這幾天，你也辛苦，去睡吧，殿下這兒有我呢?！?p>　　婧云也是累極，對叔雍道：“嗯，就在西偏殿的小閣，有事叫我?！?p>　　“快去吧。”叔雍道。

　　“井察子說，下半夜他來替?！?p>　　“無妨，他是夫人的護(hù)衛(wèi)將軍，夫人出事，他很悲傷。這幾日沒合過眼，就讓他歇會兒吧?！笔逵狠p輕地道。

　　這一覺，夫差整整睡了八個時辰，待他醒來時，日上三竿。夫差伸展發(fā)僵的軀肢，他看到身上披著的氅衣，心中涌起一絲暖意。就在這時，婧云進(jìn)殿，將盛著熱水的銅盆、棉巾擱在幾案上，看到夫差，亦并未多言，放下東西悄然退到殿外。

　　夫差站起身，走到幾案前，拿起棉巾浸入熱水中，擰干，數(shù)日來，頭一回仔細(xì)地擦洗著臉。洗凈臉上的灰垢，雖說依然神情中透著悲切，但精神好了些。他抬頭望向季子，情緒不似先前激動，想必，夫差已經(jīng)接受了季子離去的事實(shí)。

　　青洛端著食盒進(jìn)殿，將飯菜一一擺在桌上，輕喚道：“殿下，該用膳了?！?p>　　“嗯。”夫差應(yīng)了一聲，習(xí)慣性地又添了一副銀筷銀碗。當(dāng)他發(fā)覺位子上空蕩蕩時，才知覺，季子與他天人永隔。夫差不由自主地望向床榻，癡癡凝望著，久久不能回神。

　　婧云與青洛心慌極了，她們深怕太子一傷心，又不吃不喝！

　　夫差終于明白，從此他只能獨(dú)自用膳。他看看心思惶然不安的婢女，輕輕吩咐道：“盛碗粥吧。”

　　“哎！”婧云趕忙給他盛好，又硬著頭皮勸道：“太子殿下，這是奴婢新做的素陷團(tuán)，您嘗嘗？”這是婧云用薄薄的面皮包裹切碎木耳、筍絲、和蕨菜芽，清素不膩。

　　夫差聽了婧云的進(jìn)言，果真夾一個，咬了一口道：“不錯?！狈虿羁瓷先ド袂槠胶?，兩個婢女揪著的心漸漸放下。也就在這一天，夫差方才同意將季子入棺，而距離季子離去已經(jīng)五日。

　　季子孤零零地躺在楠木棺槨里，厚重的棺蓋緩緩?fù)七M(jìn)，她的身影，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在夫差的眼中。當(dāng)棺蓋完全合攏的那一刻，夫差感覺到有人拿著利刃在他的心口狠狠地扎了一劍，他清楚，他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妻子，最知冷知熱、最懂他的人！夫差的眼睛又一次迷蒙，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又凝結(jié)成大滴淚珠，滴落到夫差的衣襟上。縱歸萬般不舍，夫差仍然得著手料理季子的后事。原本想送季子的棺槨回姑蘇，可路途遙遠(yuǎn)，隔著這千山萬水，過江過河十分困難，而且王室陵寢亦未必是季子所愿。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在期思為季子修建一座陵墓。

　　至于陵墓地，夫差思慮良久。季子喜歡秀麗的山水風(fēng)景，他將兩人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一一回憶，記起季子最后一次登高望遠(yuǎn)時說的話，從那里，入淮河，過長江，就能抵達(dá)姑蘇王城。夫差是太子，總有一天要承繼王位，那時，他只能回姑蘇。如果將季子的陵寢選在此處，那么，她在天上的魂魄若有知悉，就能沿河、江南下。他，在姑蘇王城，亦能依河北望！

　　修筑陵寢進(jìn)展得很順利，軍營的士兵將對勾吾夫人的緬懷，付以一鍬一鎬中。很快，一座龐大的陵墓修建好，面朝江河，背靠“臍山”。

　　夫差在行宮凝視著，宮里隨處可見季子從姑蘇帶來的物品。陪嫁銅器、瓦罐、漆盆……處處透著她對他深深的愛戀！夫差讓人將從姑蘇帶來的陪嫁銅器、陶器、肩輿等物隨同下葬。夫差知道季子喜愛樂律，命人將整套編鐘放入她的陪葬物中。最后，置放了九座青銅鼎！夫差將他對季子的思念，化作銅器上的銘文，永遠(yuǎn)地陪著她！

　　簡素將軍對其他陪葬物并無異議，惟獨(dú)對九鼎略感不安，他向夫差進(jìn)言道：“太子殿下，九鼎乃天子之禮。今夫人享此禮，有逾越儀制之嫌，傳出去，恐招人非議！”

　　夫差撫著季子生前系帶的香囊，將它放入錦匣中，淡淡地說：“禮制？若禮制有十鼎，本宮必放入十鼎！在本宮心里，夫人享得起世間一切尊榮！”夫差話語不重，卻不容置疑與反駁！

　　簡素看到夫差堅定深情的神色，不再多言，默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