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出于藍
夫差回宮時已是深夜，因此，于次日前往昭德殿向父王詳細稟明赴延陵之行的所得。他和叔雍走在宮苑廊道上，陽光斜刺而來，眼睛有些眩目。算算時間才辰時末，就已經(jīng)十分悶熱，夫差緊走向前殿。
吳王闔閭正同幾位大臣商議國事，這樣一來，先稹落得清閑，他倚著殿門，閉目養(yǎng)神。若是碰到闔閭審閱重大事項，他可不敢如此放肆。吳王若是發(fā)起脾氣來，也是讓人十分的膽顫心驚。輕微的腳步聲驚醒了先稹，他睜開微閉的眼睛，向聲音來處尋望。長年累月的隨侍吳王，使他變得異常敏銳。任何風吹草動，皆逃不過他的耳目。尤其讓人稱奇的是，他養(yǎng)成了一項‘聽音辨人’的特殊技能，凡是跟吳王往來密切的，僅憑腳步聲就能知道來者的身份。當他看到夫差的身影，立馬站直身板，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問候：“殿下去得久，總算回來了，大王可是念叨您多次了?！?p> “昨夜回得晚，怕打擾父王歇息，因此今日才來見他。”夫差駐足微笑道。
“平日里東殿敞亮，夏天卻是酷熱難耐，殿下當心中了暑氣，還是快進去吧。”先稹關切地提醒道。
“稹叔，我哪里就那么嬌氣了？”夫差笑道。
“那是，那是。誰不知咱吳國太子的能耐？這點炎熱自然不是話下！”先稹笑瞇瞇地道，“不過，凡是謹慎些總是好的，那暑熱可是說來就來，猛烈得很呢！”
“什么話從稹叔嘴里說出來總是有道理的，”夫差玩笑他，隨后加快步伐，并對先稹言道：“我從延陵帶回幾味點心，已著人送到紫秋閣，稹叔得空去瞧瞧，看合不合口味?！?p> “喲！”先稹很意外，隨即樂得合不攏嘴：“殿下真是眷顧，時時惦念著，老奴萬分感激！”
“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狈虿铍S口問道：“父王在忙什么？”
“大王和幾位大臣在商議糧草之事?！毕瑞⌒÷曂嘎吨?。
“要攻楚了嗎？”夫差頗為驚訝道。
“這個……老奴不敢妄測?！毕瑞°∈乇痉?，并未明言。
夫差跨過殿門，去向吳王述職。宮門口的廊道上，留先稹和叔雍雙雙候著。叔雍于先稹相識亦久，彼此間頗為投緣，因此談話間隨意很多。先稹見四下無人，便坐在廊道的石階上問道：“叔侍衛(wèi)，此次延陵之行可好？”
“稹總管，此番您沒去延陵，真是可惜了！”叔雍了解他的喜好，故意賣弄關子，挑起他的興致：“在延陵，有看不完的美景，品不完的美味。你看，有麻酥、蟹殼黃、釀蜜花糕……哎呀，太多了，數(shù)不過來?！笔逵貉b著意猶未盡的神態(tài)。
“嘖，嘖……”先稹巴巴地望著他問道：“你說的這些，殿下都買齊了嗎？”
“太子的事，我哪敢過問？不知道！”叔雍搖搖頭，故意裝作不知。
“哼，我知道，你肯定是逗我的?！毕瑞〔幌嘈?，巴著嘴道：“再好的點心，哪比得上咱宮里的。”
“比不比得上，您回頭嘗嘗就知道了?！笔逵盒Φ?。
且不說先稹和叔雍互相斗嘴。夫差走進偏殿時，幾位掌管軍糧錢物的大臣正圍著羊皮圖卷，比劃測算著。他們看到太子進來，忙向儲君行禮：“見過殿下！”
“各位大人免禮?！狈虿钸B忙回道。
“回來啦？”吳王抬頭看了他一眼道。
“是?！狈虿罟е?shù)??？雌饋?，事情尚未議完，夫差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立在一旁，側耳仔細伶聽。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君臣方才討論出大體方案，吳王讓他們各自回去統(tǒng)計數(shù)量。朝臣們依次告退，闔閭看著臣下魚貫而出，揉搓著發(fā)脹的腦額道：“坐了一上午，渾身都僵了?！?p> 夫差忙上前攙扶，勸說道：“父王日夜操勞，當心身子。”
闔閭舒展一下筋骨道：“在位謀政！寡人若是懈怠，治下人等自然不肯進取，時間一長久，國家危矣！”
“兒臣受教！”夫差謙謹?shù)馈?p> “吳立國至今，頻受外敵侵擾。到本朝方扭轉乾坤，國富民強，威達四海。這一切，來得不容易??！”闔閭十分感慨，說著他又叮囑道：“差兒，你的才干、謀略，甚似父王，惟獨氣性暴躁、專橫，這可是王者大忌！”
“兒臣恪遵父王旨意，修身養(yǎng)性！”
“確實，這兩年，你的脾氣好多了。”闔閭欣慰道。
“謝父王夸贊！兒臣定不負父王厚望！”夫差堅毅地說道。
“久坐傷身，你陪父王出去走走?！标H閭吩咐道。
“是?！?p> 父子倆出殿門朝西向的花園走去?！案竿跽f說，延陵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闔閭目視遠方，溫和地問道。
“一切安定！兒臣給予無棄應有的禮遇，也安頓好了他的家人。軍心平穩(wěn)，無棄和解冷的手下，均表態(tài)不再挑釁尋事！”夫差稟明處理結果。
“唔，辦得不錯，比從前考慮得周到。看樣子，讓你在邊境歷練，還是對的，比起從前，你長進不少！”闔閭贊許道。
“父王言傳身教，兒臣方能學得一二?！狈虿钪t遜道。
闔閭望著花園里的一棵桃樹，遐思著：“你幼年，總喜歡在春暖花開時節(jié)，到樹底下練劍。說是練劍，其實是借著這個由頭，去打桃、梨、杏樹，每每劍到之處，樹枝上落下繽紛瓣花。而你，就高興得一直蹦跳。那時，你母妃尚在，她惜花。看到你傷了那些嬌嫩的花朵，心疼不已?？墒悄阏庛露昙o，又不能加以責備，害得你母妃又氣又惱，直找父王訴苦?，F(xiàn)在回想起來，過去快二十年了！你呢，長大成人；父王呢，也兩鬢斑白。再過幾年，怕是步履蹣跚，走不動咯，真是歲月不饒人?。 标H閭想到時光匆匆，一再嘆惜。
父親傷懷，夫差也感同身受。小時候，惟有母親，才能給予他安慰。她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從來不會因為長、幼而輕視任何一個孩子，給予他們?nèi)看葠?。只可惜母親身子柔弱，撇下一幫孩子，離開了人世。母親的去世，給夫差帶來極大的打擊，他變得隨心所欲、暴躁易怒。直到被冊封為太子，這幾年才漸漸恢復當初的溫和性情。
“記得當年父王于百忙中仍教兒臣練劍，常因做得不到位，被罰不許吃飯。母妃擔心兒臣餓著，偷偷將糕點塞到兒臣衣袖中。”夫差亦陷入憶想。
“她哪里知道，她做得這些事，寡人一清二楚。你母妃疼愛每一個孩子，只可惜去得太早?！毕氲狡拮?，闔閭陣陣心痛，眼角竟閃著隱隱淚花。
夫差怕父王過度悲傷，為抒解他的心緒，提議道：“父王當年抽空教兒臣劍術，后來忙于政務，許久未曾教授，不知父王可愿滿足兒臣的心愿？”
“這是在責怪父王疏于看管你嗎？”闔閭笑問道。
“兒臣不敢。”
“父子間原本就該親近，這些年，父王的確疏忽了?！标H閭吩咐道：“阿稹，取寡人的佩劍來。今天，咱父子倆好好較量一番，你的劍術原就不錯，看看這些年有沒有繼續(xù)精進？”
須臾片刻，先稹取劍回來，交于吳王。夫差用叔雍的佩劍與父親比試。闔閭身為一國之主，劍術亦相當了得。當年率軍出征，戰(zhàn)場廝殺激烈，他曾孤身與數(shù)敵拼殺而無懼色。如今，前方征戰(zhàn)交由伍子胥等將統(tǒng)領，他退居后防當統(tǒng)謀，但從前留下的底子尚在，誠然不容小覷。
兩人來到角亭畔的空敞處，拔劍決斗。闔閭率先拔劍進攻，出招凌厲兇悍，夫差遂不敢輕視，小心避開鋒芒。吳王的劍術來源于實戰(zhàn)，猛、準、狠，若絲毫差池，就會一招斃命。夫差不敢懈怠，緊盯父親手中的長劍，劍走身隨。
“當！”雙劍相碰，巨大的沖擊力，震得虎口發(fā)麻。兩人你來我往，進、退、攻、守，一時難以分出勝負。闔閭見久戰(zhàn)不勝，隨即改變劍招，此招亦虛亦實，變化無窮，欲使夫差措手不及，好一舉取勝。夫差看上去期待已久，父親的劍術他研習多年，尤其剛剛使出的這一式，是他的絕招，看似輕綿，實者暗藏殺機。若不慎上當，后果不堪設想。即便僅為父子比試，夫差亦很難毫發(fā)無損地全身而退。
而平日里對尋常事物毫不關心的叔雍，此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往來繁復的擊搏。叔雍留在太子身邊，一心只為報答他對家人的救命之恩，至于名利得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可謂無欲無求！跟隨夫差多年，閑暇之余，他們經(jīng)常比試劍法，尤其是夫差，對多年前輸劍于父王，一直耿耿于懷。于是，兩人潛心鉆研，并加以演練，竟被他們推演出了破解吳王絕招的劍術。叔雍早就聽聞吳王闔閭劍術精妙絕倫，他來吳國之后，一直想親睹吳王使劍的風采，卻遲遲不得所愿。要知道，闔閭乃一國之君，尋常是不出劍的。而對于夫差，叔雍也是非常敬佩，不僅僅是他于自己有恩，實是夫差的劍術與自己相比，不相上下。正因為如此，叔雍對于夫差十分信服。現(xiàn)在，這兩大高手就在眼前對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他怎能不專心地觀摩？
闔閭使出絕招，以求取勝，而夫差不慌不忙，找準父親劍招指向的部位，以劍相阻，從而避開父親的劍鋒，毫發(fā)無傷。能從容應對吳王這一劍式，說明他與叔雍研習出的劍術已然奏效。這一刻，夫差心中五味雜陳。于他而言，能克制父親的絕招，說明自己更于精進，這是令人喜悅的。另一方面，表明父親有些老了，他在夫差心目中一直高大偉岸的形貌，少了精氣神，這又讓他感到失落與心酸。
闔閭見夫差破解出自己的絕招，即刻收手?！白詈笠徽斜荒闫平猓Y果已然分曉，再比下去，父王不是你的對手?！彼事曅Φ溃骸案竿趵狭?，難以抵擋年輕人咯。孺子可教，吳國的將來，還得靠你去打拼。”
“實乃僥幸！父王勤于政事，兒臣卻以閑逸之軀與父王比試，實則不公！”夫差委婉地找了個緣由。
“父王高興！”被自己兒子勝出，闔閭并不惱怒，反而顯得很欣慰。一旁隨侍的先稹忙上前接過吳王的佩劍。宮人遞上棉巾，給吳王與太子擦拭額上的汗珠。待他們心氣平穩(wěn)后，奉上一壺香茗，供以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