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星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出現(xiàn)了一個有些陌生卻又莫名熟悉的身影。
隔著半桌子的油膩和幾道散發(fā)出絲絲腐敗氣味的桌痕,雖然那桌痕被一些油膩的黑色物質(zhì)填充著,只是又怎么填得滿,又怎么掩蓋得住油膩下歲月的刻痕,就像此刻隔桌相望的兩人,稚嫩的臉上帶著絲違合的成熟。
優(yōu)秀的人總是承受著本不屬于他們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承受的痛苦,只是他們并不認(rèn)為自己優(yōu)秀,不優(yōu)秀的人承受著遠(yuǎn)勝那些優(yōu)秀之人承受的痛苦,那種感覺比酸爽更酸更爽。
“你還是這么尿性?!睍孕怯迫婚_口,眼中是那張瘦削的臉上露著一臉享受的表情,仿佛對面的少年喝的不是酒,而是這世間難得的美品。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與曉星分別好幾年的猴子,只是幾年不見,兩人的見面還是聞到了曾經(jīng)的味道,這味道里有了絲不一樣的意味,那是歲月沉淀的味道。
曉星很奇怪,這猴子這些年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如果說自己身上有種歲月的刻痕那倒是說的過去,因為他十六歲的身體里藏著不一樣的靈魂,但猴子呢,他是真的只有十六歲呀。
猴子還是一臉的享受,不知道是享受著那濃烈的劣質(zhì)酒,還是享受著與曉星的見面,或者是享受著對未來的期待,他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讓曉星讀懂了,那是一種詢問的眼神,似乎在問曉星是不是真的準(zhǔn)備好了。
“有些事情總要面對的。”曉星放下酒壺,臉上閃過一絲享受,更多的是迷茫,他不知道自己這樣選擇是不是對的,或者說是時間上合不合適。
“你應(yīng)該更強(qiáng)點才做決定?!?p> “再等下去我怕失去機(jī)會?!?p> 曉星明白猴子的意思,就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收到他傳回罪城的消息那樣,他是希望曉星覺醒成武者才開始,只是曉星真的不能再等了,他怕自己失去機(jī)會。
覺醒那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也許下一刻,也許這一輩子都無法覺醒,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十六年,他真的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怕,怕自己還沒有親自動手,那些人已經(jīng)老死了。
有人曾經(jīng)說過,恨一個人就努力地活著,活得比任何人都長,活到那些自己所恨的人全部被歲月拋棄成一堆黃土,這是最好的報復(fù),但不是曉星想要的報復(fù)。
那是歲月的報復(fù),不是他曉星的報復(fù),性質(zhì)完全不同。
猴子自然也明白曉星的意思,他同樣在擔(dān)憂,過去了這么多年,他同樣怕曾經(jīng)的那些仇人沒有等來他們的報復(fù)卻先等來歲月的報復(fù)。那把歲月的殺豬刀會自然地殺死那群人,只是那些人怎么能跟豬比,跟豬比那是對他們的贊美,如詩般的贊美。
如果一切交給歲月這把殺豬刀,他們是能等,因為他們還年輕,太年輕,他們只要活著就能在歲月面前將敵人耗死,只是那些人老死是他們想要的嗎?
當(dāng)然不是,如果讓他們自然老死,對那群人來說就是一種享受,而對曉星他們來說則是一種懲罰,一種殘忍的心理折磨甚至是煎熬,他們不能等。
“你成熟了,猴子。”
“你老了,大猩猩?!?p>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滿是笑意,曉星舉起了手中的酒壺,猴子捧起了身前的大海碗,酒順著喉結(jié)滑落,也濕潤了他們的雙眼,不知道是酒嗆得還是別的原因。
兩個臉上還帶著絲稚氣的人圍坐在一張滿是時光印痕的油膩餐桌旁,訴說著成熟與老,想想都讓人覺得可笑,但偏偏曉星和猴子都沒有笑,不但沒有笑反而眼中濕潤。
猴子沒有將碗中的酒喝完,而是留了一口,一臉慎重地倒在滿是油膩的木桌上,木桌上的那層油讓斑剝的木桌喝不上這口酒,無數(shù)酒線在桌上散開然后順著桌沿滴落在同樣斑剝的木制地板上。
“敬那些兄弟?!?p> “那是我的兄弟?!?p> “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p> 曉星像是被什么東西嗆到了,正準(zhǔn)備說出口的話硬是嗆了回去,還沒有任何抱怨,眼淚終于被擠出了眼眶,也不知道是被嗆到的還是因為激動的,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屠夫讓我代問聲好?!?p>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互相對望著,有些情義只需要一個眼神的凝視就能表達(dá)出來,那叫兄弟情義,與男女之間的那種確認(rèn)過眼神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更濃更烈,沒有任何的私心,透著空氣般的透明。
還記得他們相識在十歲那年,三個弱不禁風(fēng)的小孩子相遇在天棄山某處,因為一頭可愛又可惡的小野豬,三個孩子就那樣不經(jīng)而遇然后順其自然的成為兄弟。
野豬可愛,是因為他們渴望著一份豬肉讓他們本來瘦弱的身子能更結(jié)實一點,能更好的在天棄山中生存,而可惡是因為對弱小的他們來說,那頭小野豬就像是橫在他們身前的一座大山,能壓垮他們體內(nèi)并不算旺盛的生命力的大山,只是他們最終活了下來。
天棄山中多出來三道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卻又異常頑固地掙扎在生與死之間的瘦弱身影,他們一起流血一起吃肉,一起喝其中一個少年身上那難喝卻又永遠(yuǎn)喝不完的隨身酒壺中的酒。
那三個瘦弱的人自然是六年前的曉星,屠夫和猴子。
曉星像威猛的大猩猩總是沖在最危險的前面,他一直沒有告訴屠夫和猴子他喜歡沖在前面,事實上他很害怕特別是面對那些看起來比自己強(qiáng)大太多的猛獸,雖然每次都會受不少的皮肉之苦,但他并沒有生命危險,如果是屠夫和猴子沖在最前面,他們很可能會死,因為躲在幕后的黑心老酒鬼那時只在乎他的生死,雖然后來曉星知道其實老酒鬼也在乎屠夫和猴子,但那時的曉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沖在前面雖然危險卻不會輕易丟掉小命。
猴子身子很靈活,也擅于偽裝,所以每次都擔(dān)任著引誘獵物的責(zé)任,而且每次只要是他選定的目標(biāo)都能成功引到他們預(yù)定的位置。
至于屠夫,總喜歡干最后補(bǔ)刀的活,用他的話來說,他喜歡那種熱血噴濺在身上的感覺,似乎天生對那些野獸懷著深深的恨意,每次都讓獸血濺自己一身,那情形確實像個屠夫。
曉星希望猴子還是以前的猴子,那個能將目標(biāo)引入到預(yù)定位置的猴子,只是他這次不僅要當(dāng)沖在最前面的大猩猩,而且還要充當(dāng)屠夫。
只是這一次,他面對的不再是天棄山中的猛獸,而是比猛獸強(qiáng)大無數(shù)倍的人類強(qiáng)者,而且還是武者,確切地說是武師,他們心里并沒有底,因為他們一直想面對卻害怕面對這樣的對手。
猴子將酒碗放回木桌上,風(fēng)卷殘云似的將那盤豬耳吃干凈,抓了一大把花生米慢慢悠悠朝店外走去。
曉星沒有看離去的猴子,他不喜歡看別人離開的背影,更確切的說是他被盤子下面的一張紙吸引住了視線,根本就沒留意猴子的離去。
紙是一張皺皺巴巴沾滿污漬甚至有些發(fā)黃的紙,曉星可以想見這張紙曾在無數(shù)個無月的夜晚被猴子握在手中,甚至可以聞到紙中還透著劣質(zhì)烈酒的味道。
他匆匆將紙收了,往門口看去,見到腳步略有些虛浮的猴子離開的身影,不由露出一絲苦笑,自己那兩兄弟都有病。
搖了搖頭,下意識捻了幾?;ㄉ鷣G進(jìn)嘴里,然后灌了一大口酒,心里喃喃說了聲“尿性”,那兩個家伙還是那么喜歡裝叉,明明是武者了那點酒就是運下勁的工夫就能化掉的,卻像吃慣了大魚大肉的地主老財般將凡人的醉酒當(dāng)作蘿卜白菜。
這不是給自己上眼藥嗎?
回客棧的時候,曉星有些微微醉意,他竟然也不知不覺地想要感受下醉酒的滋味,只是他裝得很不成功,大概這輩子都體驗不到猴子和屠夫的那種感覺,他的身體竟然憑著本能在煉化這些酒,走回客棧的那點距離足夠他清醒過來。
酒量太好,有時也是種原罪。
李三沒有再沾在獸皮石椅上,估計是在感受獸皮大床的滋味,甚至他都懷疑李三是否在乎曉星是否歸來,這倒也正好合了曉星的心意。
隨著房間的門打開又合上,曉星像是來到了一個獨立的世界,與這個世界完全隔離開的世界。
躺在獸皮石床上,仔細(xì)體驗了下李三的快樂,發(fā)現(xiàn)這床確實比記憶中那所謂的席夢思享受多了,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享受,只是很快他臉上的享受就被一臉疑惑取代。
“不知道猴子給我留下的是什么情報。”曉星有些期待,喃喃自語著拿出了那張紙。
紙上列著一串名字,細(xì)數(shù)了下足足有五個之多,名字下面密密麻麻地記錄了一些詳細(xì)的介紹,細(xì)到每個月去喝幾次花酒喜歡什么類型的長裙美女,甚至連如廁后用什么廁籌都有記錄,他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紙張最上面寫著“南城”兩個字,看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曉星的記憶像是被打開,他記得這個叫南城的人,曾經(jīng)是星府的帳房管事,他以為這人肯定也難逃那次殺劫,只是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名字竟然出現(xiàn)在了猴子傳來的這張紙上。
真是意外呀,更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叫南城的家伙現(xiàn)在竟然在南朝學(xué)院,還是學(xué)院外院的一名教習(xí),教的是算數(shù),只是曉星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星府的那本帳,那本染血的帳。
將紙條收起,曉星將自己的身子埋進(jìn)鋪著厚厚獸皮的石床之間,輕輕的呢喃聲在寂靜的房里響起。
“南朝學(xué)院么,我曉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