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幼宜連忙擺擺手,站起身擦擦嘴道:“沒關(guān)系,弄臟了德妃的帕子就不好了。”
今日德妃穿了一身木蘭色宮裝,裙擺繡著粉嫩的合歡花,瞧著格外年輕。只是那張臉煞白,嘴唇也起了皮,想必是休息的不好。
“這些東西臟了還可以再洗,沒關(guān)系。”德妃把帕子塞進陸幼宜手里,“還難受嗎?”
陸幼宜看著那方帕子搖了搖頭,“我沒事,德妃娘娘的腳怎么樣了?還疼嗎?”
“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活動了,只是還有一點疼。多虧你那天晚上幫我醫(yī)治,要不然到現(xiàn)在,我都站不起來?!钡洛Φ母裢夂每矗懹滓硕加行┗秀绷?。
“沒什么的,都是舉手之勞?!?p> 德妃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來似的,便對著陸幼宜安慰一通道:“皇上這人,就是愛做這些讓人摸不透的事情,你不必驚慌,等習慣了就好了?!?p> 陸幼宜看著德妃,以為她誤會自己跟賀蘭羨南有什么事,趕緊反駁道:“我跟皇上,什么事也沒有,德妃娘娘你千萬不要多想……”
德妃瞧著陸幼宜眼中的驚恐與慌亂不像是假的,疑惑道:“怎么,你不喜歡皇上?”
陸幼宜咬了咬嘴唇,“我不喜歡他?!?p> “那方才在祠堂,皇上為何……”德妃突然間睜大了眼睛,“你不會是得罪了皇上吧?”
陸幼宜看著手里那方帕子,苦笑道:“得罪的好像還挺厲害的呢?!?p> 德妃遺憾地看著陸幼宜,“他這個人手段很殘忍,一旦有人得罪了他,他必然不會放過的。你……要小心一些?!?p> 陸幼宜點頭,還未開口,兩個人的身后就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腳步聲,好像馬車慢悠悠地壓過長廊一般。
陸幼宜跟德妃扭過頭去,瞧見虛空寺的和尚陸陸續(xù)續(xù)走了過來。
今日那些和尚皆穿了紅袍,看上去十分喜慶。德妃笑了笑,“聽皇后說,皇上為了這次祈福,讓繡坊司給每個和尚都做了火紅的袈裟。以前皇上從來沒有為祈福準備的這樣萬全過,想必……他是真的有什么所求吧。”
陸幼宜看著那隊和尚,沒有說話。如若祈求上蒼真的有用的話,她為何不祈求上蒼讓自己回去呢?陸幼宜無奈一笑。
突然間,德妃身子一斜,陸幼宜趕緊伸手托住了她。
“娘娘,是腳又疼了嗎?”陸幼宜扶著德妃,德妃的頭壓得很低,陸幼宜看不清她的面容。
陸幼宜抬起頭來看著那些和尚,恍惚間,她好像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德妃哭了?這是陸幼宜的第一想法。
德妃趴在陸幼宜身上,用微乎其微的聲音道:“求你,帶我走?!蹦锹曇衾镞€帶著一絲嗚咽。
陸幼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好用力扶起德妃。兩個人還沒站直身子,那些和尚便轉(zhuǎn)著佛珠走了過來。
陸幼宜忽然發(fā)現(xiàn)萬紅叢中僅有的一點灰,瞇了瞇眼睛,看著那道纖瘦的身影,認出來那是佑意。
佑意沒有穿新的袈裟。
德妃緊緊抱著陸幼宜,嘴里還在喃喃道:“快走……”
一眨眼的功夫,佑意就已經(jīng)走過來了。他看見陸幼宜,笑著走過來想要打招呼,還未靠近,德妃就已然抬起了頭。
四目猛然相對,兩個人皆是一愣。
其余的和尚魚躍龍門一般進了慈寧宮的門,僅剩佑意一個人站在宮門口。陸幼宜注意到,佑意的眼睛肉眼可見的紅了。
德妃也早已紅了眼。
陸幼宜感覺到德妃抓著她的手攥得很緊,她感覺到了一絲疼痛,但是又不能抽回來,只能任由她攥著。
佑意與她們的距離僅有兩步之遙,本是兩步的時間,佑意卻走了一個時辰那么長。他輕飄飄的步子不知何時被拖沓的步伐代替,好似腳下是沼澤一般的境地,任他移動也邁不開腿。他的衣袍被微風吹起,仿佛翩躚起舞的蝴蝶,急著掙脫被束縛的痛苦。他手中仍舊抓著那串紅豆佛珠,只是沒有了轉(zhuǎn)動的動作。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德妃,目光中盡是惋惜與憐憫,還有一絲隱忍的苦楚。
陸幼宜大概也猜到兩人之前或許也有些舊事,本以為佑意會走到德妃身邊與她寒暄一番,只是沒想到,佑意竟然直直走向了她。
“陸姑娘,”佑意雙手合十,眼睛緊閉,聲音卻過分顫抖,他的眉頭緊蹙,濃的像是化不開的墨,“許久不見,身子可還好?!?p> 陸幼宜愣了一下,德妃也不知何時轉(zhuǎn)過了身去。
“一直都好,多謝小師傅掛念?!标懹滓穗m然回答著佑意的話,卻總是感覺,佑意這話是說給德妃聽的,“小師傅近幾日可好?”
佑意頷首,“清心寡欲,無欲無求,常伴青燈古佛,甚好?!?p> 佑意忽然睜開眼,瞧著德妃單薄的背影,眉心皺成難以疏解的結(jié),一扣一扣把自己系成了不可排遣的死路。
佑意雙手合十鞠了一躬,接著轉(zhuǎn)身快步進了慈寧宮,陸幼宜從未見他走的這樣快過,步子踉蹌,險些摔倒。飛揚的衣擺似乎都在抗拒,卻也不得不跨過那道宮門檻。
見佑意進去了,陸幼宜轉(zhuǎn)過身輕輕拍了拍德妃的肩膀,柔聲道:“他走了?!?p> 德妃這才肆意哭起來,她扶著陸幼宜的胳膊,抽泣著嗔怒道:“你瞧我這腳,總是一陣兒一陣兒的疼,疼起來就掉眼淚。你進去幫我回了皇上,說我實在身體不適,先行回宮了?!?p> 陸幼宜扶著德妃搖了搖頭,“我先送你回去,再稟告皇上?!?p> 德妃擦了擦臉,閉上眼睛沉聲道:“我的轎攆就在前面,你把我扶到轎攆那兒就可以了。再麻煩你幫我跟我的宮女鴛鴦?wù)f一聲,讓她直接回宮?!?p> 陸幼宜見德妃執(zhí)拗不過,只好點頭答應(yīng)了,“我先扶你上轎攆,再跟皇上稟告。”
陸幼宜扶著德妃,德妃扶著墻,一步一步往前移著。許是腳痛心也痛,德妃的一步就要走好久。初升的陽光落在德妃身后,她的影子被拉的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形狀,卻是單薄的可憐,能清晰看見落在上面的每一滴淚。那些淚將她的影子砸在地上,硬生生地砸進漆黑的宮道深處,封住她在這宮里走過的點點,似鬼手一般撥弄著她的一生。
她生在宮墻外,卻釘在宮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