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杉與黃雨嬌又在桂林逗留了五六日,見尋人希望渺茫,只得隨蘇三娘乘羅大綱的船回去。
船行至桂江與西江水流湍急的兩江交界處時,天氣突變,狂風肆虐,暴雨傾盆。船上的桅桿被狂風吹折,無法調(diào)度航向,以致船體觸到了江岸的礁石被撞裂。船上雖無人員傷亡,但也無法再前行,只得以小舟渡人就近到梧州請船廠的人來修。
趙杉跟黃雨嬌受了雨淋,都生了重感冒,被送到梧州的醫(yī)館,吃了數(shù)天的湯藥,才退了燒。再度上船后不久,就出現(xiàn)了強烈的暈船反應,頭昏腦漲惡心嘔吐,直要把膽汁都要吐出來。
兩人勉強撐到藤縣渡口,因數(shù)天水米不進,已是氣息奄奄。蘇三娘攙送著她們上岸尋醫(yī)診治,醫(yī)生說是因上次重感冒留下的后遺癥,以致脾胃嚴重不和,要靜心將養(yǎng)數(shù)日,暫時不宜上船趕路。
趙杉不想耽誤他們的行程,也實在不想再乘船,就讓蘇三娘自回去。蘇三娘給兩人留下些銀錢,又去買了好些水果吃食給她們,并拜托醫(yī)生,托其代為好生照料。
三人想著這十數(shù)日間多次的共度患難,都有些難分難舍,遂拜作干姐妹。
蘇三娘年長趙杉兩歲,自然是大姐。她把手上戴的兩個壯飾銀項圈摘下來,作為信物相贈。趙杉收了,想著蘇三娘是習武之人,就向黃雨嬌要蒙古刀做回贈,黃雨嬌不舍。趙杉只能解下脖子上掛的碧玉扳指送給她。蘇三娘見之愛不釋手,欣然收下。又彼此說些珍重身體祈佑平安的話,含淚告別而去。
趙杉把銀項圈貼身收好,就跟黃雨嬌留在醫(yī)館中安養(yǎng)。
黃雨嬌因是個練家子,體格壯實,吃了三四副藥,就能蹦能跳康復如初了。趙杉雖好的不完全,但想著扈二姐一伙常在附近活動,擔心停留得久了,被其撞上,再生出麻煩來。就讓黃雨嬌去雇一輛穩(wěn)妥的馬車趕路。黃雨嬌去不多時,就把車尋了來。
趙杉結算了醫(yī)藥錢,出門上車。見那老車夫須發(fā)斑白,面色慈祥,也不多話,像是個妥帖的人,向他交代了一句“去桂平”,就上了車。
老車夫一甩鞭子,馬車飛馳,天黑時,找家客棧歇了,第二日早上起來,繼續(xù)上車趕路。
過了晌午,趙杉有了些困意上來,遂閉眼稍寐。在半夢半醒中,忽的感覺身體劇烈地搖晃一下,陡然驚醒。睜眼一看,卻不見了黃雨嬌,急拿了包袱,跳下車來,見馬車正停在一個三岔路口處。
趙杉四下里看去,除了數(shù)座小山丘,并不見一人,就問老車夫身在何處。不想,連問好幾遍,老車夫都只是一手指著耳朵,一手指著通向正北方向的傾倒的高大路碑,一臉茫然的搖頭,嘴里大聲地說:“不是說到貴縣六屈嗎?這里就是貴縣六屈啊。”
趙杉見那路碑上確實寫著“六屈”兩個大字,好不懊惱,心想:“原來是個半聾子。竟把去桂平縣聽成了貴縣六屈。”站在路牌上,踮起腳來眺望,看到數(shù)百米外的東南方向上,一支執(zhí)械搖旗的隊伍正浩浩蕩蕩的開過來。轉(zhuǎn)回頭看,見那老車夫已趕車跑了,慌忙跳下來,大聲呼喊黃雨嬌,連喊數(shù)聲,才見她從正北方向直通一大片村落的土路上跑來。
“阿姐,這里是六屈村,我們走錯路了…”黃雨嬌向趙杉揚著手,話還未說完,身后已是塵土飛揚,十幾匹馬飛馳而來,后面緊隨著一支手執(zhí)砍刀長槍的壯民隊伍。
“莫非是遇上了土客械斗?”趙杉心里打個寒戰(zhàn),急沖著黃雨嬌大喊:“快躲到一邊去!”
黃雨嬌兩三步跳到路邊的荒地里,疾步跑向趙杉這邊。兩人手拉了手,卻待尋路快走,后面馬上的人拈弓搭箭,“嗖嗖嗖”數(shù)箭射來,箭頭擦著兩人的耳邊飛過。
趙杉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兩人瞬間被壯民們包圍。黃雨嬌抬腳揮拳卻待反抗,早有兩把明晃晃的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
一個熊腰虎背面目猙獰頭扎黑巾的男子撥馬上前,手中握著頂著箭的箭弩,朝她跟趙杉臉上瞄了瞄,對著一眾壯民大笑道:“石家小子前日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如今竟派兩個小妞來作探子,可知是被嚇破了膽,我們今日定要殺他個片甲不留?!毙αT,喝命把二人一左一右押到路旁。
趙杉經(jīng)過前次幾番的數(shù)度涉險,早已懂得不做無謂掙扎的道理。想著紛亂的時局,以及以后更加難以預料的前途,也只能閉起眼睛連連的嘆息。大概是因為從沒見過這樣“淡定”的俘虜,負責看守她的兩個壯民都詫異不已。
過了半晌,石家的漢民隊伍開了過來。幾騎快馬在前,馬上的人個個披堅執(zhí)銳,后面跟著的卻都是些手執(zhí)砍刀鉤鐮的鄉(xiāng)民。
“周扒皮,我來也!”
趙杉于混沌中聽到兩聲雷鳴般的大喝,睜眼一瞧,卻是漢民隊伍里為首的那個頂盔摜甲手執(zhí)長刀的黃臉大漢在指著黑巾男子大罵。黑巾男子大怒,拍馬挺槍與之戰(zhàn)在一處,兩人統(tǒng)率的漢、壯鄉(xiāng)民,也呼啦啦沖上前,揮著各自的武器,爭打起來。
兩廂激戰(zhàn)了一陣,壯民們并沒有占到多少便宜,而那黑巾男子明顯不是黃臉大漢的對手,漸漸招架不住。他撥轉(zhuǎn)馬頭,退出陣外,讓把趙杉跟黃雨嬌押過來,用槍頭在二人肩上點著,對著黃臉大漢威嚇道:“石達開,聽說那些討飯的叫花子都呼你為石相公。我今日倒要瞧瞧你這個相公內(nèi)里有幾分成色!說先殺哪一個?”
石達開把手里的刀往馬背上一掛,喝道:“周世仁,你我兩族相爭,為何拿兩個小女子做擋箭牌!速把人放了。我與你一對一交戰(zhàn),如何?”
“你小子牙都沒長全,就來唬喝你爺爺,我說你是做夢娶媳婦——想得美?!敝苁廊屎俸僖恍?,道:“要我放人,除非你下馬自縛,跟我回去跪在祠堂里向我周氏先祖磕頭賠罪。”
石達開聞言,臉漲得通紅,對著趙杉跟黃雨嬌欠了欠身道:“兩位姐妹今日間接受我連累,本該舍身以救。奈何我不能置闔族父老的利益棄之不顧。今日若有閃失,我定會披麻戴孝,執(zhí)孝子禮,為你們風光大葬?!闭Z罷,摘下刀來,猛拍馬背,向著周世仁沖過去。
周世仁大驚失色,見那寒光閃閃的刀鋒直對著他的面門砍下來,急抽槍相迎。石家軍里有人喊了一聲“放箭”,數(shù)十支箭齊齊的射向趙杉跟黃雨嬌背后的看守。二人始得脫身,黃雨嬌拉了趙杉,撤到戰(zhàn)場之外。
趙杉為定心神,一直緊咬著嘴唇不放,待脫離險境,放開已然滲出血來的嘴唇,眼前頓覺一陣眩暈。
她慢慢坐在地上,看著斗得難解難分的土客隊伍,忽覺得全身發(fā)冷,無限懷念起在家中時,被阿媽管束著做女工的日子來,眼淚撲簌而下,看著黃雨嬌,喃喃語道:“自打從家里出來,何曾有過一天不擔驚受怕的日子,我們回大沖去吧?!?p> 黃雨嬌性子雖野,到底是未經(jīng)過許多世事,卻才被刀架項上,心中剛銳之氣便已摧磨去大半,如今聽了趙杉這般言語,小女兒姿態(tài)便再也隱飾不住,紅著眼眶說:“我也想阿媽了,我們現(xiàn)在就走,大概明天就能到家。”
姐妹兩個相互扶著站起來,向著西南方向通往武宣縣的大道上緩緩走去。
趙杉抬頭看著西沉的紅日,那輪日頭在她眼里一跳一跳的,眨眼間,就分身成十數(shù)個。她在嘴里小聲數(shù)著,“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眼前發(fā)黑意識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