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病了,每頓飯都吃的極慢極少,且飯后不長時間就會惡心嘔吐。請了郎中來看,說是脾胃不舒,并無大礙,開了健養(yǎng)脾胃的湯藥讓她服。
但趙杉根據(jù)醫(yī)學常識來看,這病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尤其是見徐氏喝一口水都十分費力,且常吐黏液樣的濃痰,她心里想到了那個最叫人恐懼的字眼——癌。她心懷忐忑,寢食難安,只能去拜托洪秀全,派人往平隘山請了李俊良來。
結(jié)果被趙杉不幸言中,李俊良一見徐氏那張枯黃的臉,就面露驚駭。診完脈后,直接把趙杉叫到門外,說了三個字“噎嗝癥”。趙杉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這個噎嗝癥是中醫(yī)的講法,換成現(xiàn)代醫(yī)學名詞就是食道癌。
“可有治療的法子?”趙杉強抑著滿腹的悲痛,問。
李俊良搖頭道:“噎者梗也食不得入,膈者拒也,食入反吐,是咽中腫結(jié)之惡候也。要治此癥,除非是把喉嗓中的腫結(jié)切掉。而這喉嗓里又如何下刀,則必為不治之癥了?!?p> 趙杉眼見徐氏如同她移植回來的那株蘭花一樣,在日復一日的凋萎中走向死亡,第一次在“異世”感受到了即將失去至親的煎熬。
洪秀全在得知徐氏病重后,把趙杉僅有的向其父每日問安的象征性孝行給免了。
徐氏自到韋家后甚少說話,病后就更加沉默寡言。隨著病勢加劇飲食難進,漸漸形銷骨立,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常常是數(shù)日間不發(fā)一語。
這日午后,賴氏攜著一個小包袱來探病,進到屋里,將包袱放到桌上。先跟著趙杉轉(zhuǎn)去屏風后看視徐氏,一見她那張瘦到只剩一層皮宛若枯黃干樹葉的臉,駭?shù)靡允治孀?,問道:“怎會瘦成這樣?”趙杉鼻中一酸,只無奈的搖了搖頭。
趙杉將賴氏請到外間坐下,寒暄兩句,就靜默了。賴氏見她的眼淚在眼眶里左右打轉(zhuǎn),也就沒再問徐氏的病況,把包袱就桌上解開,拿出一本黑色封皮,二十四開大小的線裝厚冊子,放到了趙杉近前。
趙杉見封皮右上端的豎長白框里寫著四個字“洪氏族譜”,拭了拭眼角的淚珠,惶惑的問:“阿嫂,這是何意?”
“這是我們家自前明傳下來的族譜,是阿爸讓我拿來給你看的?!辟囀相嵵仄涫碌卣f。
趙杉猜想她定是受了夫命而來。因為那個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她的“阿爸”,是不會無緣無故突然關(guān)注起她這個義女的。
趙杉把冊子拿在手里,翻開來見通本全是蠅頭小楷書寫,開頭是一篇長長的序言,最先的一段是講洪這個姓氏的由來及分支,然后就是講這一支的洪氏祖先如何在北地生息繁衍,后來因滿清入關(guān)受壓迫,一點點往南遷徙直到廣東花縣落戶定居的過程。
再接下來就是牒記式的世系表。無非就是各人姓名、字號、生辰、忌日、兒孫以及簡單的生平介紹。當然,按照傳統(tǒng)的女子不上娘家家譜的規(guī)矩,上面寫的都是洪氏家族的男性成員。也有特別標有其妻室的,都只是寫個某氏而已。
趙杉只看了一頁,便覺索然無味,待要將冊子放下,抬頭見對面坐著的賴氏的殷切目光,就復低了頭,一頁頁的翻下去,直到寫著洪鏡揚這一分支的那頁,但見上面依次寫著他的三個兒子(洪仁發(fā),洪仁達,洪仁坤)的名字,在洪仁坤(洪秀全原名)的下面,竟多出一個對折的小紙簽來。
趙杉將紙簽展開,只看了一眼,便驚惶地豁然站起,用手指著自己,詫愕地問賴氏說:“這寫的是…是我?”
“嗯?!辟囀宵c點頭道:“按照古禮,女子是不能上家譜的。所以,阿爸特意讓人將此紙簽貼在家譜上。而這宣字,便是家族中阿妹這一輩的女子通用的字啊?!?p> 趙杉頓覺徹骨寒流自頭頂沖到腳底,連腳指甲縫里都往外冒寒氣。因為紙簽上那個名字她再熟悉不過,正是太史上那個名氣甚大,牽涉面廣,爭議與謎團也多,卻連最起碼的身世跟最終人生結(jié)果都沒寫明白的——洪宣嬌。
就在趙杉經(jīng)歷了千萬波折終于找到了她的人生角色定位之時,她迎來了第一個至親的離世。
一命嗚呼的不是徐氏,而是洪父。
洪秀全對其父的喪禮采取的是大半西式小半中式的風格,即穿孝守靈哭喪招魂等那些傳統(tǒng)喪儀通通都免掉,而只保留祭奠與送葬這兩條。而葬法,還是采用土葬方式,以棺槨入殮,擇地掩埋,并修墳頭立碑。這比起后來太平天國薄陋至極的喪制(不哭不哀不奠不悼,不用棺槨,而以綢布裹尸深埋,不做標記不立墳頭不豎碑牌),還算存了幾分最基本的孝義人情。
因為已經(jīng)成了名正言順的洪氏女,趙杉有些事是必然要去做的。如在祭奠禮上身穿素服守在靈前向行祭的客人們叩頭回禮,夾在孝子賢孫的送葬隊伍中送靈柩去墳地等。而最讓她忙于應付的,則是認親。
那一眾從廣東問訊而來的洪氏叔伯兄弟子侄及其眷屬,都必須她主動去拜。在洪父亡故前后的十余天中,她都再沒有空閑守在氣息奄奄的阿媽徐氏近前,而侍奉她的婢女謝晚妹又隨未婚夫回鄉(xiāng)成婚去了,就只能交代黃雨嬌好生守護。
晚上,趙杉忙完回來,黃雨嬌都會湊到她身邊,憂懼地把徐氏當天的種種情況說給她聽。
徐氏的堅韌讓趙杉感佩,因為她從未見過哪個癌癥病人能夠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等待死亡。尤其是食道癌,這種一旦得了就等于要活活餓死的身心飽受摧殘的惡疾。而徐氏竟自始至終都沒喊一聲痛叫一聲苦。在趙杉應付完洪家那邊的事后,她的生命依然頑強的延續(xù)著,直到陰歷七月十八日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