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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若蟬聲

第三十二章 興波醋海鸞凰斗 潛蹤雞林鬼蜮藏

蘭若蟬聲 掃葉僧 7744 2020-01-03 08:00:00

  郁悶依舊仰著頭,卻看不見天空。

  或者說,在她的世界,已然變天,

  而且那天眼看就要塌下來。

  天將陷!安有完卵?

  劍雨天羅迷人眼,孰能逆天挽狂瀾?

  郁悶知道自己根本逃不開如此天塌地陷,所以她不逃,

  可她依舊不想讓那丑陋的花花綠綠的羅袖落在她身上,因?yàn)樗幌胼敗?p>  天地之間有正氣,氣息的流動便是風(fēng),

  天地樊籠唯一困不住的事物便是風(fēng),因?yàn)槭秋L(fēng)在撐著這片天地。

  只要有風(fēng),天地間便不會塌陷;

  若無風(fēng)無氣,天地乃合。

  郁悶的視界被天羅遮擋,但聽覺依然沒有阻礙,她在尋找風(fēng)的聲音。

  風(fēng)聲起,疾且勁,想必是一陣大風(fēng)。

  郁悶知道彭城長公主的劍學(xué)自斬蛇山莊,

  斬蛇山莊的劍訣不叫濃云,不叫暴雨,也不叫做天羅,而叫大風(fēng)。

  所以障眼的云雨天羅都是虛招,真正的殺招隱于風(fēng)中。

  就像當(dāng)日劉贏與庚七一戰(zhàn),劉贏閉目探風(fēng),郁悶此時也并沒有被眼前漫天翻卷的劍意嚇倒,她在聽風(fēng),在等風(fēng)來。

  風(fēng)起時,劍亦起,

  郁悶忽然擰腰側(cè)身,全力反擊,不留余力。

  劍光一閃,如輕舟破波,直向風(fēng)聲來處。

  這是破解大風(fēng)劍意的不二法門,郁悶?zāi)齽σ庥谝稽c(diǎn),撞向?qū)Ψ絼辏蟮氖且徽卸▌儇?fù)。

  她手中有劍,而彭城長公主無劍。

  僅憑一襲羅袖,如果被迫與她的劍意相撞,劍自然無恙,但羅衫碎,血光見,長公主又何以自保?

  郁悶對自己的這一劍充滿了信心,發(fā)的也是全力。

  可是在招數(shù)用老,兩道劍風(fēng)即將交錯的時候,郁悶心頭忽然升起了些不好的預(yù)感。

  比她更早發(fā)現(xiàn)問題的,是觀戰(zhàn)的慶云。

  慶云方才一語道破了彭城長公主的騰蛇劍意,那么接下來這般威勢無匹的變化必然出自大風(fēng),慶云本來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

  可是那道劍意忽然又生出了一道讓慶云感覺異常熟悉的變化,慶云對大風(fēng)訣的變化自然不會有那樣熟悉,那么這種變化是什么呢?

  天羅還是天羅,

  天羅就是天羅,

  天上震下,天雷無妄,雷織天羅,驅(qū)一切妄念。

  這道天羅并非出自劍宗劍意,

  慶云想起魏王元宏飄然漸陸的那一劍,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不禁大驚。

  可是,他已經(jīng)來不及提醒郁悶,她的劍勢已發(fā)。

  天羅是檀宗的乾雷落,天雷無妄,

  風(fēng)是檀宗的巽嵐起,風(fēng)地觀!

  彭城長公主雙袖飄飄,合乾坤,動天地,聯(lián)合抱殺,用的全都是檀宗劍法。

  郁悶的進(jìn)攻路線已經(jīng)無法改變,她此時已入彀中,只有任人宰割。

  雖然這兩道袖風(fēng)無法真正將她卷作肉泥,但若真被這天地交征的劍意合抱,也必然落得重傷。

  眼下郁悶既已察覺到對方劍法有異,又怎會坐以待斃?

  逃不住天羅,躲不開袖風(fēng),那就斬出一片天地!

  她此時自然不會再有保留,家傳亂披風(fēng)劍法迎風(fēng)而動,劍光倏忽來去,快得毫無章法,毫無道理,而快就是章法,就是道理。

  她將劍影卷做一團(tuán)煙塵,不管不顧,直向彭城長公主的袖風(fēng)撞去。

  兩道袖風(fēng)翻卷之下,郁悶再難立足,向后倒飛出去,連退十幾步兀自不停,便硬將自己撞到一根樹上才不至倒地。

  但是郁悶也被那樹撞得骨痛欲裂,眼前直冒金星,發(fā)釵也不知掉在哪里,頭發(fā)被袖風(fēng)攪得一片凌亂,看上去甚是狼狽。

  而彭城長公主的雙袖也被絞得粉碎,兩截上臂果露在外,隱然還能看到兩道極細(xì)微的血痕。

  彭城長公主輕哼一聲,扯開腰帶,索性甩去了外袍,露出里面一身短打。

  然后她彎腰拾起地上的發(fā)釵向郁悶走去,“姑娘好劍法!多謝手下留情!”

  郁悶終究還是收了幾分劍意,她手中有劍,如若全然不顧后果,雖然未必會將長公主的手臂一起絞碎,但留下的劍創(chuàng)終究不會只有這樣淺細(xì)的兩條。

  “我手中有劍,卻未能勝你。

  長公主才是好劍法!”

  郁悶伸手接過發(fā)釵,隨意得將發(fā)髻盤起,但說話的口氣絕對沒有半分應(yīng)付或者恭維。

  兩名女子都是性情中人,正所謂不打不相識,經(jīng)這一場惡戰(zhàn),竟有了相惜之感,四目對視片刻,一齊開懷大笑。

  可惜這種默契維持的時間大概只有花瓣凋零落到地面般長短。

  笑聲方霽,彭城長公主目光一轉(zhuǎn),望向暅之,嘴角翹起了一個充滿挑釁意味的弧度,

  “你的男人?不錯!看好了,可別被人搶了去。”

  說完這句話,她轉(zhuǎn)身扯過三皇子,哼著小曲,沒入林中。

  方才長公主一襲華服,自然不便在林中穿行,無論是沾了一身枯葉,還是被枝丫劃破衣服,都不免有礙觀瞻。

  但此時只剩勁裝短打,自然無所顧忌,何必還要和驢子搶道?

  她雖然因?yàn)槭种袩o劍,吃了些暗虧,但是最后的那一招舌劍卻是無比瀟灑愜意,完全治愈了自己的心情。

  相反地,被晾在道旁的郁悶此刻卻真得很郁悶。

  她正想追入林中,卻被暅之拉住。

  早些將三弟安頓下來才是正事,他可不想橫生枝節(jié),卷入與皇子長公主這樣棘手人物的紛爭當(dāng)中。

  “姑姑,你說暅之先生不錯。

  是因?yàn)樗诲e,還是因?yàn)樗瞬诲e?”

  三皇子剛才非常“識趣”的隨姑姑讓開,但見那群人走得遠(yuǎn)了,便不再打算放過如此難得可以揶揄姑姑的機(jī)會。

  以他對這位風(fēng)姿颯爽,開朗大方的皇家第一英雌的認(rèn)識,她定然會冷哼一聲,將暅之郁悶二人好一番譏諷以瀉胸中惡氣。

  出乎意料的是,彭城長公主居然被問得語塞,方欲啟齒,卻又收口。

  林間斑駁的光線雖然掩去了長公主的面色,但是神情間的扭捏卻沒有逃過元愉的眼睛。難道說……

  “承武前些天寫信向我問安,曾經(jīng)提到小龍王徐州聘師之事。

  小龍王眼高于頂,眾所周知,

  他雖然沒有選到良師,卻意外結(jié)識了幾位少年才俊。

  尤其是那名祖先生,還親自拆穿了一場騙局,才沒有讓小龍王此次招師成為一場鬧劇。

  你父皇前兩天又告訴了我另外一件事,

  說梁國郡地頭蛇張影鋒向來受外戚勢力庇護(hù),在當(dāng)?shù)刈猿梢话?,王法難馴,眼看即將成患。

  可是竟然被三位年輕人把場子挑了。

  打斗中那幾名年輕人用到一種非常霸道的暗器,按照保義軍的預(yù)測,必是出自祖先生師門的秘傳。

  這次太子忽然發(fā)動,固然是因?yàn)槟愀富孰x京的緣故,

  但是最直接的導(dǎo)火索是呂府血案,

  雖然案件細(xì)節(jié)迄今尚未明了,但祖先生亦是在場之人。

  一人所到風(fēng)雷動,這樣的人物,以三皇子的抱負(fù),可斷然不能錯過?!?p>  長公主并沒有讓自己的情緒失控太久,而且給出了非常有說服力的理由。

  但是顯然,這也暴露了長公主對祖暅之的關(guān)注,甚至在相見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

  怪不得長公主方才如此小氣,非要與郁悶一戰(zhàn),嘿嘿……

  元愉心照不宣,嘴角輕揚(yáng),微微一哂,

  “好把,你自去關(guān)心你的祖先生。

  不過我倒是對他身后那個男孩更有興趣?!?p>  長公主忽然有些迷茫,她方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祖暅之和郁悶兩人身上,這時甚至無法記起慶云的面容,

  “那個人……

  根據(jù)保義軍的資料,應(yīng)該叫慶云吧?

  沒感覺出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啊……”

  “不知道,那只是一種感覺。

  就是感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著我,呼喚著我神識內(nèi)的某種共鳴。

  那不像姑姑對祖先生的那種欣賞,有那么多理由,我覺得欣賞就是一種直覺。

  這種直覺,比理由重要的多。”

  一名不到十歲的少年,想要喜歡一個人,自然不需要什么理由。

  這句話從元愉的口中說出,本來沒有什么不妥,

  可是聽在彭城長公主的耳中,就完全是另一番意味。

  只言片語,既表達(dá)了自己的觀點(diǎn),又把長公主好不容易強(qiáng)扯在一處的理由輕描淡寫地拂散。

  長公主猛然察覺到身邊的少年具有著超越年齡的早慧,超越身份的老成。

  皇族宮闈,古今多少英雄人物,

  浪淘盡,留下的往往不是那些最聰明,最有能力者。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前鑒不遠(yuǎn),覆車?yán)^軌……

  “二哥,你到底信不信命?

  我昨天聽見你做夢都在排卦……

  今日你一出門就找到了三哥,是不是,算出來的?”

  慶云問這句話,其實(shí)只是為了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

  惡斗之后,四人一路無話已經(jīng)走出了一里多,他實(shí)在是憋不住了,便隨意開了個話頭。

  “是否相信,和選擇是否去做某事,是兩個概念,沒有必然聯(lián)系。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并非相信螃蟹可以吃,只是他如果不吃螃蟹,可能會餓死,于是只好嘗試去吃螃蟹。

  人們都相信樹皮可以吃,只是但凡還有其他選擇,都不會去啃樹皮。

  我并不是信命,只是昨天心里有點(diǎn)亂,不知道該如何做如何選擇,于是就打了一卦?!?p>  “準(zhǔn)不準(zhǔn)?”

  “卦象讖詞,只是一些建議和幫助你做選擇的工具,你認(rèn)為它準(zhǔn),那它必然準(zhǔn)。反之亦然?!?p>  “哦,這么說。公主斬的命格,也有可能準(zhǔn)?”

  郁悶本來并沒有在聽他們說什么,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是忽然耳朵里抓到了公主這兩個字,就仿佛刺擊到了她得某根神經(jīng),

  “什么公主?斬什么?什么意思?”

  慶云望了一眼郁悶,聳了聳肩,

  “嗯,看來也不是太準(zhǔn)?!?p>  無論郁悶再如何追問,慶云也不會據(jù)實(shí)和盤托出。

  他是一個有“底線”的人,自然不愿意看到兄弟“后宮”不寧。

  不過無言的僵局終于被打破,這一路總算有了些生氣,不知不覺間黃墻朱欄,便已映入眼簾。

  蘭若的后門平時只有雜役僧和莫愁出入,平時并不設(shè)知客僧,可是今天卻有一名沙彌一直在向山道張望。

  還離了有十幾步路,那沙彌便已經(jīng)迎上前來,微笑招呼,

  “莫愁姑娘,你可算是來了,寺里還在等你的米糧下鍋呢?!?p>  莫愁頗覺詫異,三日前她剛剛送過大米,按照寺里平時用度,至少夠吃六日左右,怎么今天就缺米糧了?

  那沙彌又轉(zhuǎn)頭向慶云等人道,

  “這幾位親是借宿在皆空堂的道友吧?

  這位,可是四夷院的郁悶女檀越。哎?

  驢車上這位是怎么啦?”

  暅之微笑答道,

  “這位是和我們一同拜寺的道友,在寺外感了些風(fēng)寒,趕著回寺調(diào)養(yǎng)?!?p>  那沙彌神色忽然變得十分凝重,

  “這,不會傳染吧?”

  “不妨事的,方才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醫(yī)館中看過,這是風(fēng)寒,并非傷寒。發(fā)過汗,已經(jīng)好些了?!?p>  “哦,那你們快些馱他回禪房去,傍晚前莫出來走動。

  莫愁姑娘,麻煩你把車上米糧送到灶房,去那里幫把手。

  師弟們已經(jīng)忙翻天了?!?p>  莫愁還沒反應(yīng)過來,暅之已經(jīng)要去背人了。

  慶云那里肯讓二哥動手,早搶在了頭里,負(fù)過劉贏。

  暅之對郁悶吩咐道,

  “寺里來了貴客。我們先扶三弟回去,你去幫幫莫愁,閑時再敘?!?p>  郁悶纏了暅之這么久,暅之還是第一次主動向她搭訕。

  她心中暗喜,也不爭辯,連蹦帶跳得去挽莫愁。

  那小沙彌的眼睛幾乎都要彈出眼眶,脖頸也隨著郁悶一蹦一跳的,天曉得在瞄些什么。

  暅之扶住了慶云,隨他先行入寺。

  慶云奇道,“二哥,你怎知寺里來了貴客?可是卜算的結(jié)果?”

  “你這是中了什么邪?

  好像我一直是個算卦的?

  你在山路上碰到三皇子,還不明白寺里會出什么事兒?”

  慶云人也不傻,只是沒有想到這個點(diǎn)上,

  此時經(jīng)暅之提醒,自然也悟到了。

  三皇子自然不會平白無故上山,定然是二皇子假扮的“太子”儀仗已經(jīng)依計入山,三皇子怕被二皇子得了全功,特意趕來爭寵的。

  二皇子若是到了,那大哥多半也已經(jīng)回來。

  想到這里,慶云渾身都有了力氣,腳步加快,向落腳的禪房趕去。

  經(jīng)過之前大統(tǒng)的住處時,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被戒嚴(yán)。

  他們方才得知大統(tǒng)所住的禪院已經(jīng)被征調(diào)給貴人暫住,并且將會在院內(nèi)增修藏經(jīng)閣。

  而今大統(tǒng)已經(jīng)搬去了道人統(tǒng)寶念大師所住的別院。

  依昨夜空空空空大師所說,想來“太子”和馮亮都將暫住于此。

  暅之當(dāng)日建議引蛇出洞本是一手活棋,但眼下發(fā)生的變化顯然也超出了諸人預(yù)期,以至于蘭若寺不得不嚴(yán)陣以待,這樣的情況自建寺以來,料想也不曾出現(xiàn)過吧。

  這一手奇招究竟是引動了地蟒翻身,還是因?yàn)榇碎g本就是群蛇亂舞靜待契機(jī)?

  二皇子此番親蹈虎穴,又將引出何等軒然大波?

  暅之對自己最初的提議現(xiàn)在是越來越?jīng)]底,額頭不免生出汗來。

  回到禪房后,慶云見暅之的額頭滿是汗水,比馱著一人的自己看上去還要疲憊,不免有些奇怪。

  暅之卻不想慶云多擔(dān)心思,只是推說擔(dān)憂三弟,急忙將劉贏平置榻上,再施了一輪針、灸,果然又是一陣揮汗如雨。

  慶云本在一旁靜靜觀看,忽然間似有所警,將右手食指舉在唇邊示意暅之噤聲,又打了個讓他留在房中不要跟來的手勢,隨后便躡足斂氣,推窗望月,一個倒翻掛上屋檐。

  山間禪院,樹影婆娑,將光線裁作絲縷隨風(fēng)飄蕩。

  慶云橫撥雙目拂過道道光弦,終于在一陣莎莎聲中捕捉到了一絲雜音,于是雙臂翼張,乳燕投林,直向聲起處掠去,頓時驚起一團(tuán)黑影。

  那團(tuán)黑影去勢極快,雖然是在樹梢穿行,拂亂林稍,壓斷枯枝,一陣炒栗爆豆聲里,那速度竟似絲毫不亞于御空滑翔的慶云!

  慶云的身體穿入林中,破入最初的幾層樹木,速度也并未受到影響。

  可是再向深處穿行時,慶云的外裳已經(jīng)被割出道道裂痕,露出的雙手和雙頰也隱隱有了血跡,速度明顯減慢了下來。

  很顯然,對手一定是修習(xí)過某種橫練的外門功夫,才能如此隨意的在樹梢間高速穿行。

  慶云自知無法追上對方,于是在那人的去路上仔細(xì)搜索,果然在樹枝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破碎的布條。

  他擔(dān)心對方想要支開自己偷襲禪房,念及二哥此時疲憊恐難擋外敵,于是便隨意取了幾片布屑,便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那些布片有些是藏青色,另一些也是藏青色,這絕不是文字上的弄巧,而是因?yàn)檫@些布片的料子是有不同的。

  二人仔細(xì)感覺著布匹的粗細(xì),辨別著針腳織工,暅之甚至還將布片送到鼻端,一片片聞過。

  “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慶云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他其實(shí)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答案,只是不太愿意確定,還想僥幸地等待暅之給出不同的判斷。

  “這當(dāng)中確實(shí)有兩種布料。

  一種是本地常見的土布,經(jīng)常被用來制作那種市集中常有售賣的夜行衣。

  另一種雖然布的質(zhì)地也很粗,但是針線致密,顯然作工非常精細(xì),

  而且上面的香火氣息沁入絲縷,顯然是件僧袍?!?p>  暅之頓了頓,又補(bǔ)充道,

  “不是一般的僧袍,是只有道統(tǒng)首座們才有資格穿的御制僧袍?!?p>  “何以見得是御制?”

  暅之并沒有回答,只是在那堆布片里翻檢了片刻,拈出其中一條,像似袖袂或是衽領(lǐng)的封邊。

  封邊縫制的極為考究,最重要的是,里面隱隱能夠看到一截金線。

  慶云接過,用指甲夾住,輕輕抽了出來,那果然是一根金線!

  這樣的金線是為了給縫邊增加質(zhì)感,讓領(lǐng)口不易凌亂,袖口揮灑之間更具氣度,

  最關(guān)鍵的,這是只有御制工坊才可以使用的制作工序。

  若是民用工坊敢于效顰,那就是僭越,罪可滅門!

  慶云忽然想起了暅之曾經(jīng)提到過的某種猜測,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自問,“會是誰?”

  暅之仿佛也猜到了慶云的心思,進(jìn)一步解釋道,

  “今日太子蒞臨,寺中有大事。

  得賜御制僧袍者自然也應(yīng)著以相應(yīng),昭顯天恩。

  兩位道統(tǒng),四堂首座乃魏王所封,固然得賜御袍。

  可是后山里的一些隱逸,比如我們聽說過的尼統(tǒng),或者傳聞中馮太后身邊的高尼,一定也有此類裝束。”

  “不,那人在林中穿行,我雖然沒有看得十分仔細(xì),但他絕對是個男人,不會是比丘尼?!?p>  “那也有可能是一些天子召見過的異域僧,比如慕容圣嬰,

  他若擁有御制僧袍,那也算不得稀奇?!?p>  “今晚寺中必然會大舉晚宴,我們要想辦法先聯(lián)系上大哥,讓他去和幾位道統(tǒng)首座親近親近。二哥,你留下來照顧三哥,我去找大哥。”

  這已經(jīng)是當(dāng)下最積極的應(yīng)對,暅之自然并無意義,只是吩咐了幾句小心,便任慶云去了。

  慶云剛剛離開禪房,便又察覺到異狀,

  看來今天身后的尾巴,似乎很難甩掉。

  他三閃兩轉(zhuǎn),繞進(jìn)了一處僻靜院落。

  由于寺中僧眾此時大多集中在前院和膳房,此處更顯冷清。

  慶云在院中站定,也不回頭,叉手當(dāng)胸冷然喝道,

  “朋友,既然想與慶某相會,為何此時還不現(xiàn)身?”

  “慶兄弟果然機(jī)警!若非我并未表露惡意,此時恐怕已經(jīng)成為慶兄弟劍下之鬼了吧?”

  慶云聽得來人聲音,眉頭一皺,緩緩回過頭來,

  “李兄跟隨至此,所謂何來?”

  隨著一聲尷尬的輕咳,墻后轉(zhuǎn)出一人,正是老朋友李神俊,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某前來只是想探個口風(fēng)?!?p>  慶云在寺院里故意繞路,李神俊知道自己被察覺,卻仍然不遠(yuǎn)不近的跟著,想來就是一種邀約,想找個僻靜的場所說話而已。

  想到此節(jié)慶云也不再故作姿態(tài),只是防范依然沒有松懈,雙手擎劍抱拳,道了聲,

  “李兄請講!”

  “眼下這一手偷梁換柱,究竟是小龍王的意思,還是出自魏王的授意,不知慶兄弟是否方便見告?”

  偷梁換柱,那自然指的是二皇子假扮大皇子入寺一事。

  此計應(yīng)當(dāng)是大哥直接面稟魏王的,李神俊怎么這么快就可以知道,而且在此時直接點(diǎn)破?

  慶云頓時心生警覺,想起前日里蟲二先生對李家的態(tài)度,更覺蹊蹺。

  于是他仍然保持著抱劍的姿勢,雙手并未落下,只是冷冰冰得盯著對方,等待一個更合理的解釋。

  》》》》》敲黑板時間《《《《《

  關(guān)于文字之前的上古史,口口相傳千載百年,再被后人整理刻在簡上,往往已經(jīng)面目全非。有的版本眾多相互矛盾,有的玄幻神奇言語失實(shí),但是經(jīng)過整理,還是能拼出一些合理的脈絡(luò)。比如說文章中多次提到的三韓起源,殷人,吳人,越人之說,很多讀者對此早已頗有微詞。沒有關(guān)系,我們這里,先從新羅越人說說起。

  文中其實(shí)多次有提到,越人盤瓠氏的國度,國號大羅,這一點(diǎn)并非筆者杜撰。

  羅國是上古方國,其由來眾說紛紜。有人引《左傳》杜預(yù)的注解說羅國乃熊姓,楚后也,杜氏這種說法有個常識性的錯誤,熊與羅都是氏,熊氏出羋姓(上古姓氏見前說)。羅楚同族的說法,在古代早就被否決,蘇軾評此節(jié)時就直接指出“羅氏之先,無所見,豈左氏所稱羅國哉?”。相對于《左傳》,《路史》的記錄就更加合理可信,“羅,后也入楚,有羅氏,羅侯氏。”,說明羅氏整合入楚人,是羅國為楚所滅,被征服之后的事情。

  上古封國與氏相關(guān),之前我們曾提到,中國第一本權(quán)威姓氏典籍,其實(shí)是《周禮》?!吨芏Y?夏官》有“羅氏,掌羅烏鳥?!?。烏鳥,是太陽的象征,夏日之陽,乃是火官。所以羅氏為火正祝融之后的說法比較靠譜,羅氏傳譜說羅氏乃是祝融八姓中的妘姓之后(楚之羋姓亦為八姓),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

  祝融八姓部落包含了南蠻民族主體,比如前文提到的大彭國,徐夷,諸暨吳人先祖(斯姓部落)等等。妘姓部落被羋姓部落擠壓的路線,其實(shí)和越人被降周的楚人所逐的軌跡是完全相同的。妘姓方國在周朝之前本為東夷一支,周后因東夷故地封于姜姓太公后人,故而南遷。初周楚國未下江南之時,古之云夢,今之兩湖均為大羅國屬地,日后因屈原投水而人盡皆知的汨羅江流域便是羅國曾經(jīng)的腹地。楚王本起于南陽彈丸之地,舉戈征越,滅國數(shù)十,羅為其大者。楚國稱霸后的中心領(lǐng)地便是建立在當(dāng)年羅國的基礎(chǔ)之上的,觀盛世之楚,可知羅之大。

  其后羅國后裔散居華南,越人都有山海崇拜,大部羅人南遷嶺南定居博羅(即大羅)羅山(即今羅浮山,羅浮山得名本作另有細(xì)述),以及閩南山地新羅地區(qū)(即今龍巖)。新羅之名,起于中國上古羅人后裔,至今福建仍有新羅區(qū)。閩地新羅別音什羅(見《新唐書》),與朝鮮新羅早期傳音斯盧,Sirra同源。

  其實(shí)羅國越人離散海外,現(xiàn)在依然能尋到許多影子。比如臺灣,三國時期稱為夷州,與越人相愛相殺的孫氏吳人曾上島實(shí)地勘測,認(rèn)為島人與越同種,想來可信(見《三國志?吳主傳》)。東北夷州的越人至今仍自稱為太羅國(音譯太魯閣,原住民語,傳音無文)。

  關(guān)于新羅的國名,韓國學(xué)者一直嘗試從語源學(xué)的角度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根據(jù)朝鮮人自己在南宋年間補(bǔ)寫的史書《三國史記》所說,雞林長老(雞林,新羅別稱,是真正的“以地為名”。雞林長老為新羅傳說史第十五位國王)首提新羅之名。雖然《漢書》中將新羅音謬為斯盧國,指出其當(dāng)時只是三韓地的一個小部落(與楔子中出現(xiàn)的半路國同)。事實(shí)上“新羅”一直是新羅人自稱的官方用字,無論是日本典籍里關(guān)于天日槍王子的來處,還是出土《好太王土碑》(早于智證王兩百年)的碑文,所記漢字均為“新羅”。只是這個稱呼為上邦所謬,直至智證王(本作有登場哦)時期,才托以“新者德業(yè)日新,羅者網(wǎng)羅四方”為由去斯盧而為新羅正名。但也說明智證王的這一解釋并非原本語源(新羅稱呼在數(shù)百年前碑文中已經(jīng)存在)?!靶铝_”是一個自古便存在固有漢字寫法的漢語語源原生部落名稱,遷至“雞林”而國。若以承名大羅國始計,其漢名的歷史甚至比“高麗”和“百濟(jì)”更久遠(yuǎn),這可能才是新羅國敢于自詡“建國”早于另外兩國(同見《三國史記》,但其實(shí)東南朝鮮的統(tǒng)一新羅國形成要遠(yuǎn)遠(yuǎn)晚于高麗,百濟(jì))的真實(shí)原因。也是某國某些“奇葩”叫科書(規(guī)避用字)中,將閩浙兩廣之地(越地)標(biāo)為上古新羅的“理論”來源。

  本章的標(biāo)題中也用了雞林二字,卻并非指代新羅。雞林在中原古漢語中的含義原指佛寺,恰現(xiàn)同章,聊以互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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