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的一個清晨,靈兒睜開眼睛,掀開被子,坐在床上捂著臉哭了起來。咸兒被她的哭聲驚醒,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到灶房里找到他姨,說姐姐哭了,昨晚夢中被人殺了一刀,流了好多血在床上。羽巫笑著讓咸兒帶著鐵齒銅牙去喂馬,自己則進(jìn)了屋,還關(guān)上門不讓咸兒進(jìn)去。
一不小心,靈兒就十三歲了,長成了大姑娘。臉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羽巫少女時的模樣,身材開始窈窕起來,站到羽巫面前一比,都快趕上了。這一年多以來,羽巫套著馬車去四處傳教,還真沒有注意靈兒這些變化?,F(xiàn)在好了,靈兒成大人了,羽巫就可以放心地出遠(yuǎn)門了。
沒過多久,靈兒就知道她娘去哪里傳教安民去了。因為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她也沒有天天對著咸兒的眼睛看她娘走到了哪兒。但是,她明白了,秦王讓她娘去那些新擴(kuò)張的城邑,不只是傳教這么單純,還要宣揚(yáng)秦國的社會面貌,以消除六國人民對秦國的抵觸情緒。當(dāng)然,對于生活了兩年的秦國,她有自己的認(rèn)識。特別是跟著咸兒在李宅讀書時,聽李大人講了一些道理。
后來,李大人有幾天不在家,她就和李由商量帶弟弟妹妹們出去玩,帶上鐵齒銅牙到河谷地去踏青郊游。李由一口答應(yīng),還向他娘要了一些食物,準(zhǔn)備在河邊烤著吃。只是沒有馬車可以駕出來,小伙伴們只能步行過去了。
下午的太陽曬得很舒服,河谷地上綠草茵茵,牛羊成群,還有些小馬駒和毛驢。鐵齒銅牙一來,那些小馬駒和毛驢都跑開了,留下一大片空地。河溝邊的大樹小樹有的掛起了果子,小伙伴們想爬上去摘,卻因為果子太青而被勸下了。靈兒覺得還是在河邊燒烤、唱歌、做游戲好玩些,李由和咸兒馬上同意,紛紛跑去撿枯枝來當(dāng)柴火。
柴火點(diǎn)著的時候,又來了幾個騎馬玩的,李由認(rèn)得他們。跟靈兒一般大的是丞相的兒子甘羅,跟咸兒一般大的秦王的兒子扶蘇,還有幾個跟班的李由就不清楚。一聽說是在燒烤,都要加入,沒帶食物的下次補(bǔ)上。人多好玩,少吃一口也不要緊。靈兒就帶頭同意了他們的加入。
一邊吃著沒有加鹽的烤肉,小伙伴們一邊七嘴八舌起來。先是問彼此都有讀書么,跟誰讀書。靈兒知道跟扶蘇和甘羅沒法去說,李由就很堅持,還是跟他爹讀書的好。咸兒自然站在李由這一邊,但問他讀了什么,就還是那些易經(jīng)。扶蘇說是讀論語、大學(xué)、中庸,甘羅說讀的商君書。
靈兒就問:“個個都讀書,那讀什么書有用呢?”
咸兒立即回答:“當(dāng)然是八卦有用?!?p> 甘羅一陣大笑說:“巫師的孩子就知道卜卦?!?p> 靈兒就開始反駁甘羅,說:“巫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易經(jīng)八卦包羅萬象,不懂不要亂說。”
扶蘇則很有禮貌地說:“易經(jīng)是本好書,爻辭還是孔子寫的,說來說去還是儒家的書好?!?p> 李由站起來說:“法家的書好,不然秦國怎么都用法家思想治國而不用儒家的呢?”
甘羅也站起來補(bǔ)充:“法家的書好,商君書寫得明明白白,怎么治國理政。儒家的書一條都沒有,盡說些不痛不癢的話?!?p> 咸兒又想起李大人教的書了,說:“什么是儒家和法家,我只知道積土成山,積善成德。”
靈兒也站了起來,說:“這么說,哪一家都長處,沒法比好壞。不說這個了,你們看看南邊有什么,北邊有什么?”
咸兒立即大笑起來,說:“這還不好說,南邊有天空,北邊也有天空。”
李由轉(zhuǎn)身朝南邊看,說:“我聽爹說,南邊是南山,北邊是原野。”
甘羅轉(zhuǎn)了一圈,說:“哈哈,你們幾個小毛頭,光知道說空話,河谷南邊有牛羊,北邊還是牛羊?!?p> 扶蘇笑得前仰后翻,說:“甘羅就知道吃的,下次歸你帶羊肉來燒烤了。”
靈兒就問扶蘇:“那你說南邊有啥,北邊有啥?”
扶蘇指著靈兒說:“南邊有我,北邊有你?!?p> 說得靈兒臉上有點(diǎn)火辣辣的,甘羅就拿他們打趣起來,說:“天天見宮女見多了,就知道跟姐姐說卿卿我我。”
扶蘇就一把掐過去,李由和咸兒也一哄而上,把甘羅壓在地上掐得亂滾。靈兒和幾個小伙伴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
接下來,就是抓鬮分班打仗。甘羅和靈兒年齡大一些,站在一邊當(dāng)裁判。李由和扶蘇各帶一隊,咸兒被分到扶蘇一班,跟在李宅里瘋鬧一樣,又一次跟李由交手了。沒有木劍和長勺,就用樹枝打。笑聲和身影一起亂飛,引得鐵齒銅牙不斷地叫,嚇得靈兒趕緊把它們攔到身后坐下。
在追打嬉鬧的歡樂中,太陽悄悄地溜下了山。
傍晚一回到李宅的廂房,咸兒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不洗澡、不洗臉也不洗腳,靈兒喊他拉他都不肯起來,用力掐他也沒叫疼,只好由著他了。靈兒自己則等到李宅人靜的時候,悄悄去打來熱水,在小屋里擦了個澡。她以往都是回到石頭小院里才洗澡的,這次她娘出門的時間有點(diǎn)長,而且下午又玩耍得冒出了汗。
她把燈盞的燈芯掐掉一些,只剩豆大的火焰,躲在墻角把衣服脫下來飛快地擦了一遍。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身體長得越來越像娘,皮膚也比以前要滑,明顯是油膩多了。擦完自己之后,又用毛巾幫弟弟擦了擦臉,就著盆子里的水給他洗了洗腳。滿身都是汗?jié)n還不洗澡,看她不告訴娘。
渾身擦過之后就感覺清爽多了,也輕松多了。熄燈之后,她好久沒有睡著。一會兒在回想下午扶蘇和甘羅說的話,一會兒回想扶蘇指著她說你我,腦海里就開始遐想。再過幾年,這些小伙伴都會長大,都要婚嫁。而她則可能不會嫁人,娘說了做巫師還是不嫁人的好,一旦嫁人就受男人和婆家的管束,可能啥也做不成。她也跟娘說過這輩子不嫁人的話,可是跟男孩子一起玩的感覺又是這么好……
雞啼之時,咸兒又像是被一泡尿脹醒,爬起來走到屋外去撒尿。靈兒又一次看見他那夜明珠一樣的眼睛,便想著天亮?xí)r看看娘現(xiàn)在哪里,還想知道是不是從他的眼睛里能看到更多的人和事。如果真是這樣,那可太神奇了。
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屋瓦上響起了雨點(diǎn)的聲音,靈兒就沒有叫醒咸兒。姐弟倆今天得呆在屋里玩,有的是時間去探探她娘在哪里。一直睡到已時庖子過來喊吃飯的時候,姐弟倆蹦下了床。
上午,靈兒就哄著咸兒,不斷地說起想娘的話,咸兒就說了起來。一會兒說姨在駕車,一會兒說是在會客,一會兒說是在受拜。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得沒頭緒,靈兒就雙手抱著他的頭讓他別動,看著姐姐的眼睛。接著,靈兒根據(jù)自己的意思把想看的片段都從弟弟的眼中翻了出來。
她娘離開家的那天是從武關(guān)走的,馬車第二天才過關(guān)。然后就到了南陽邑,像是剛剛打過仗,城外有很多士兵在清掃戰(zhàn)場。城墻上還有血跡,護(hù)城河的水都是紅的,看來死了不少人。城門樓上插著秦國的黑色旗子。
她娘是傍晚才到達(dá)南陽邑的,在驛館住下來后就有當(dāng)官地找過來。按娘以往說的,應(yīng)該是談第二天公祭招魂的事。但是第二天沒有公祭,而是來了不少堂口小仙,娘在驛館里跟他們講了一整天。到了第三天,娘就帶著一些小仙在城北河邊做了公祭。
后來,娘就離開了南陽邑,往韓國陽城去了。靈兒不小心還是叫了娘幾聲,她娘也答應(yīng)了她,叫她在家里好好照顧弟弟。靈兒就問她,一個人駕輛馬車在路上安全么?娘說沒事兒,有杏黃旗在,還有白花蛇,沒有壞人敢靠近。靈兒就告訴她娘,這幾天弟弟很不聽話,經(jīng)常帶著鐵齒銅牙亂跑,差點(diǎn)把李家廚房里肉全吃了。她娘就讓她把鐵齒銅牙帶回石頭小院。靈兒又說先生這幾天也不在家,小孩子們都在玩。她娘就說,別讓咸兒貪玩,每天起來都要背書,說是她說的。
這時,保持固定姿勢的咸兒不樂意了,抽出腦袋就往邊上跑,靈兒就跟他說,娘說讓你背書,不背書回來就挨打。咸兒說他聽到了,下次再告訴娘他貪玩就咬你。靈兒趕緊去找了根棍子,說不背書就不讓去吃午飯。于是,咸兒就把所記得的書全背了一遍,滿滿一個上午都沒有背完。靈兒轉(zhuǎn)過身假裝在聽,讓這個傻蛋自己背去。
第二天還是下雨。午飯后靈兒拿出塤吹了一陣曲子,咸兒也跟著吹起來。李由他們聽多了也不再來看了,反正在遠(yuǎn)處也聽得到。后來,靈兒就讓咸兒單獨(dú)吹,發(fā)現(xiàn)也吹得蠻好聽的。靈兒就抱住咸兒的頭,在額上親了一口,說再看看姐的眼睛。咸兒起初不同意,說姐的眼睛太好看了,不能多看。靈兒順手在他的臉上掠了一下,姐弟倆就在小屋里追打嬉鬧起來。瘋累了,咸兒就說看眼睛,看眼睛。
靈兒看到了一個有印象的地方和幾個有印象的面孔。對,是韓國王宮,之前跟娘一起去過的。那幾個人?好像是韓王安和他的兒子韓孫,還有那個像狗皮膏藥一樣的張良,娘上次去的時候他就纏著她問東問西的,天天都見到他。他們在說啥呢?聽不清,感應(yīng)不到。弟弟,走近一點(diǎn)。
韓孫說秦王欺人太甚,韓非去當(dāng)人質(zhì)還被害死,天理難容。韓王安讓他不要亂說,現(xiàn)在的七國不像以前的七國了,規(guī)矩都搞壞了。以前要是有這樣的事兒,天下人必定共討之。張良則說,拳頭大壓死人,自古都有這個理。她娘則不說話,韓王安問她時,則說當(dāng)年申先生在變法的結(jié)果要是超過了商鞅,當(dāng)今天下形勢恐怕又不一樣。韓王安則嘆了口氣,說還是要跟人家學(xué)習(xí)呀,后來居上,天又奈何。
后來,她娘就住進(jìn)了驛館,韓國堂口的小仙還宴請了她。
再后來,還是那個張良,在她娘回驛館的路上攔住了,說是要請她娘去喝茶。然后,她娘就跟著張良走進(jìn)了一間茶肆。張良向她娘說了最近做的夢,夢中總有個白胡子老頭在找他,叫他去某個地方,是不是什么冤魂野鬼纏上了。她娘就幫張良看了看,臉上沒有黑氣,不像是惡鬼纏身。張良又說,他一心想報效韓國,也想學(xué)習(xí)申不害商鞅等先輩讓韓國強(qiáng)大起來,不受欺負(fù)。她娘就笑了起來,年輕人有志氣是好事,但還要看天命。
然后,張良就報出了生辰,讓她娘給算算。她娘閉上眼睛掐指一算,一會兒就猛地睜開眼睛,說公子將來必定青史留名。說完,她娘就起身離開了茶肆。張良追在后面問,她娘就不再說了。張良從袖兜中掏出金子,她娘也不要。她娘又說了一句,雖有天意,但靠人為。張良聽到這句話就傻呆呆地站住了,她娘駕起馬車回了驛館。
靈兒感覺眼睛瞪得有點(diǎn)累了,就讓咸兒去玩會兒。后來她又想,不是要試試看看別人嗎,這個張良老是纏著她娘,看看這個貴族公子究竟要干什么。如果真的能看到張良的行動,或許就可以看到其他人,甚至萬事萬物,只要呼其名就可以。如此以來,不就實現(xiàn)了通靈的第一步?對,娘說過要通神通鬼先要通人方可。
半個時辰后,靈兒又哄著弟弟看眼睛。弟弟走到跟前對上眼睛之后,靈兒就呼喚張良。
哇,太神奇了,張良果然出現(xiàn)在咸兒的眼睛里。那個張良此時正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fā)呆,像是聽到她的呼喚,抬起頭四處尋找聲源。靈兒就偷偷笑了起來,說去找白胡子老頭吧。張良就起床了,點(diǎn)燈,那邊的天兒像是黑的。
接著,這個講究衣著形象的張良就去洗漱,還找了個角落里撒尿。然后,他就打開門出來了。他家的院子好大,像是有五進(jìn),廊道都點(diǎn)著燈籠。張良住在東廂房,看來是家里的長公子,也說不好,東廂房有好幾間。院子里還有花園和小樹,還有一只貓跟著張良走了幾步就爬到樹上去了。
張良出了家門之后,穿過大街小巷,來到城外一座小橋旁。橋下流著水,橋邊還有幾棵樹。真有個白胡子白頭發(fā)老頭在橋頭等他,笑著跟他說來遲了。張良一走近,那白胡子老頭就走了,張良追了一段路卻沒追上。
看到這里靈兒準(zhǔn)備轉(zhuǎn)頭看看窗外的夕陽,突然她又看到張良起床了。像是比上次早一點(diǎn),他家院子里都沒有人走動,就他一個人和邊上那只貓打了個招呼。然后,他又到了那座小橋旁,那白胡子老頭又說他來遲了,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這是什么時候?肯定不是現(xiàn)在,靈兒很確定……這么說,從咸兒的眼睛中不光是可以看到過去和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未來。這也太不可思議,人家未來要干什么都可以看到,那不就是先知先覺了?真神,太神奇了!
再看看,就看到張良吃完晚飯就直接去了那座小橋旁。靈兒趁機(jī)又呼喚了幾聲張良,他不斷轉(zhuǎn)動身子四處尋找。靈兒覺得這個張良肯定不知道是她,還以為是白胡子老頭在叫他??墒钦伊撕靡粫海前缀永项^才現(xiàn)身,說這回沒有遲到。張良立即請神仙指路,弟子很迷茫。白胡子老頭遞給他一本破書,說年輕人有夢想是好的,但要有本事去實現(xiàn)夢想。說完之后就只聽到笑聲,沒見到白胡子老頭的影子。
張良對著空氣跪了半天才回家。在燈下他打開破書看了看,就大笑起來,說天神助我呀,有《太公兵法》何愁不能拒敵。然后就一口氣把書都看完了……
靈兒看到這里就不再看了,問弟弟看到了什么。咸兒回答說,一個小伙子找一個白胡子老頭,瘋了。靈兒就笑了起來,說這個話一定不要在外面說,也不要讓別人看你的眼睛。咸兒點(diǎn)點(diǎn)頭,說誰要是再看他的眼睛就咬死他!靈兒摸了摸咸兒的臉,說弟弟真聰明。她心里則想,在弟弟面前估計什么人的秘密都可以看到,難怪她娘千叮萬囑地不讓他們對外說。哪里說得,壞人知道了還不要發(fā)娘仨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