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爾看著這個趴在梳妝臺上睡著的女孩,不自覺怔了很久。
印著夜色的房間,漸漸熄滅的爐火,四下透著涼意。女孩安靜地如同一只貓咪,睫毛垂在臉頰好像天鵝落下的的羽毛。
不合身的絲綢睡衣在尤莉絲白凈光滑的肌膚上肆意延展。那脖頸上的淡淡血印,如同茫茫雪地上的一滴血,不斷刺痛著安赫爾德眼睛——那是他罪惡的證明。
當然,安赫爾發(fā)現了花瓶中突然出現的蘭花。
那瓶蘭花在那兒放了幾十年,從來沒有如現在般盛開過,整個房子,連同他,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直到這個女孩出現,好像一切都開始有了生命力。
他把從郡上偷來的洋裝輕輕放在床上,覺得無論如何,先讓這個注定不尋常的夜晚慢慢過去。
窗外的暴雪已經呼嘯著駭人的風,窗欞被敲打得搏搏作響。
尤莉絲醒了。
盡管只是小憩,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惺忪迷茫,卻好像新生之子。
那種波動著生命的感覺,是安赫爾永遠無法擁有的。
安赫爾的腳步隨尤莉絲復蘇的呼吸止在門前。
“誰允許你穿我的衣服的?!?p> 尤莉絲不以為然地伸了個懶腰,骨骼分明的手腕從衣袖中滑出,讓安赫爾不禁幻想:如果他可以咬上一口。
這是赤裸裸的誘惑。
“你慢到我甚至以為你在倉庫給我現做了一件衣服,還指望我一直等你嗎?”
“外面起了暴風雪,行走很困難?!?p> 尤莉絲揉了揉眼睛,把桌子上的魔法書放進了抽屜里。
“恐怕我一時半會走不了了,安赫爾先生。”
“等雪停了你就給我離開?!?p> “你會很寂寞的,安赫爾先生?!庇壤蚪z伸手擦拭了一下鏡子上的灰塵,“你看,你的房子到處都死氣沉沉的。”
“這與你無關?!?p> “我餓了,安赫爾先生。”
一聲聲安赫爾先生,語尾帶著些許卑微的請求,又有一些自驕自縱的撒嬌,聽得安赫爾有些沒耐心。
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心中在打什么主意。他不像那些有著讀心術的吸血鬼,能夠洞悉世間的任何一種情緒。他有的能力,只是一定程度上控制人的心智。
他一度想要弱化這個叛逆女孩的驕縱,卻發(fā)現自己的法術似乎對她無效——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事情。
安赫爾走近她,扶著桌面俯下身,用他那比月光還要冷冽的銀色眼眸看著尤莉絲。
尤莉絲毫無保留的直視著這惡魔的審判之眼,絲毫沒有任何畏懼。
安赫爾很少用這樣兇狠的眼神看待別人,更多時候,他想要成為一個溫柔謙遜的人。
但是他還是這樣做了,他想要逼退她。
逼退她的狂傲,逼退她的不屑,他處在想讓她明白,自己是可怕的惡魔,她不應該對自己如此放松警惕,與,自己犯下了罪過的矛盾之中。他感到很痛苦。
那審判的眼眸,更多的,或許是對他自己內心的責問。
安赫爾對女孩的威脅,只是想讓她盡可能地遠離自己,避免自己重蹈覆轍。
尤莉絲因為短時間貧血而變得蒼白的臉頰彰顯出安赫爾白日對她犯下的罪孽,這讓安赫爾有了從未有過的罪惡感。而更加罪惡的是,安赫爾明白,如果選擇權在他,他一定不會讓尤莉絲離開。
尤莉絲身上有一種安赫爾從未見過的氣息,那對他有著極大的吸引力。而且她的血液,仿佛有著致命的魅力,這一切都在不斷誘惑著安赫爾心中壓抑已久的欲望。
為了維系那種與人類和諧的關系,安赫爾從不殺人,也從不過度飲血。他盡量保持著不影響人類的生活,不破壞社會的秩序,把傷害做到最小,又需要維持自己的生命。
這是第一次,他感覺自己站在失控的邊緣,向前是萬丈深淵,向后是萬劫不復。
尤莉絲是如此一個美麗的天使,而他卻對她產生了如此罪孽的欲望。
“咕……”尤莉絲的肚子餓得出聲,這陌生的聲音反而引得安赫爾緊張地后退了一步。
說實話,他并沒有多么熟悉人類這種生物。
人類對他來說,只是財富、地位以及向往。
“我說過我真的餓了,安赫爾先……”
“叫我安赫爾就可以?!?p> 安赫爾離開房間,眉頭依舊皺得像一團亂麻。
他沒有向尤莉絲說明他要去做什么,但是顯然,他去了廚房。
尤莉絲換上安赫爾給她拿來的洋裝,跟他下了樓去。
一樓比二樓要暖的多。二樓,尤其是她所在的那個房間,仿佛已經塵封了很久。
不得不說,整個房屋里彌漫著的華麗氣息,足以震撼每個人的眼睛,但卻總是好像缺了些什么,尤莉絲認為,這些都好像是在掩飾某種奢靡背后的空虛。
豪華的紅木餐具櫥上落了一層灰,高高的置酒架上沒有一瓶紅酒。
鍍著金色絲紋的餐椅微微開裂;角落里的那架籠罩著紅色天鵝絨罩衫的黑色鋼琴,更不用提,仿佛有五萬年沒有登場。
廊上的雕塑,如墨般深邃的質感,卻被灰塵渡上了一層不合時宜的白霜;每一副油畫上,都只有空蕩的場景,卻沒有任何人的蹤影——也許是安赫爾喜歡這個風格,但那種空虛感,足以將每一個觀眾吞噬。
安赫爾一個人在半開放式的廚房里,自顧自地煮著些什么,全然無視了尤莉絲。
“你沒有仆人嗎?”
“我不喜歡有人碰我房子里的東西。”
尤莉絲猛地收起自己的右手。她剛剛從隔間找到一塊粗布,打算用它清潔一下這些灰塵。
面對尤莉絲的沉默,安赫爾不禁回過頭,向她看去。
尤莉絲雙手背在身后,站在餐具櫥一旁,像是被施了靜止咒。
“你在做什么?”
“看盤子?!?p> 安赫爾轉回頭,覺得她確實不太正常。
尤莉絲見安赫爾回過了身,繼續(xù)偷偷摸摸地進行她的清潔計劃。
“拿個盤子過來?!?p> “天?!?p> 安赫爾突然出聲,讓尤莉絲不禁打了個冷顫,把粗布掉在了地上。
還好她足夠敏捷,在安赫爾回頭之前便把粗布藏在了自己的襪子里。
安赫爾把牛排裝盤,在盤子的一邊點綴上一塊西蘭花,在牛排上面澆上黑胡椒汁,無論是看起來還是聞起來,都十分美味。
這種生冷的牛排,安赫爾家里有很多。他不能吃這種東西,死物的血對他來說有害無益。
只是每每邀請鎮(zhèn)上的女人到自己家中做客時,也許會派上用場。
尤莉絲在餐桌的一頭乖乖坐好。
餐桌上一塵不染,干凈到好像是特意清潔過。
安赫爾把牛排扔在尤莉絲的面前,便轉身坐在了火爐前,背對著尤莉絲,就好像她做錯了什么。
牛排很美味。
尤其是在餓了這么久之后,尤莉絲幾乎可以把盤子整個吞下。
雖然尤莉絲只是趁安赫爾沒注意,擦了擦茶幾和櫥柜,但這似乎已經引起了安赫爾的注意。
“你剛才做了什么?”
尤莉絲從美味中掙脫,用餐布擦了擦嘴角。
“你在說什么?”她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腿襪。
安赫爾雖然背對著她,卻好像看到了這一切。
他突然快步走到尤莉絲一旁,尤莉絲被她嚇了一跳,身體不自覺向后傾斜。
安赫爾只是一把扯出她襪子里的粗布。
他打量這塊粗布,努力回想它是從哪里出現的,
哦,也許是這棟房子之前主人留下的,清潔用品。
安赫爾很少打掃房間,這是事實。因為除了沙發(fā)和床鋪,其他的地方,對他來說,其實都是擺設。
他不需要,也就未曾注意過。
他抬眼環(huán)視著整個房間,那些微微變得有些明亮的地方,在他這樣一雙敏感十足的眼中,更加彰顯。
這個女孩,讓安赫爾的家復活了。
“你擦了茶幾和柜子?”
尤莉絲癟癟嘴,“我可不想吃飯的時候被灰塵嗆到?!?p> 唯一的缺點,這個倔強的女孩,好像不同安赫爾斗嘴就會死掉一樣。
安赫爾把粗布丟在桌子上,看了一眼窗外,轉身離開。
雪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我希望暴風雪快點停下,別再讓你這樣的小鬼在我家里胡作非為了?!?p> “安赫爾先生?!庇壤蚪z猛地站起來,朝安赫爾大喊。
安赫爾回過身,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叫我什么?”
“安赫爾……讓我留在這里吧?!?p> 尤莉絲的聲音柔軟起來,眼神中也溢出不同尋常的軟弱,看起來并不像在耍花招。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可以幫你整理房間,給你準備食物,做你的女仆……”
“我的家中不需要其他人。”
“拜托,安赫爾,你顯然看起來很需要別人照顧!”
“我不需要!”安赫爾的怒吼確實讓尤莉絲害怕了一秒,但是很快,安赫爾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那沉默在他心中許久,摻雜著不甘與無力的壓抑,被尤莉絲撬開了一道裂縫。
他曾經無數次思考過這個問題,為什么他,是這樣的孤獨。
縱使他的枕邊每天都會有不同的人,也從未有過一個人能夠真正走進他空殼一般的心。
“你的父母呢?”
“我的母親殺死了我的父親,我不可能回到她的身邊?!?p> 安赫爾沉默了一瞬。
“你可知道我有多危險?”他完全轉過身,“也許我比你的母親更危險?!?p> 尤莉絲的呼吸聲在這空曠的房間里,幾乎能聽得真真切切。
她的心中也有猶豫。
安赫爾救了她,她無從報答,安赫爾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報答。
她應該離開,或者說,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領地中,她必須離開。
但是她試過一次,森林的黑暗,颶風的狂烈,無路可退的茫然,都在鉆她的心。
是安赫爾又把她呼喚回了這里。
這一次,無論如何她也不會離開。
她的人生已經隨著父親燃盡在那場大火里,無論日后會走向何處,她只想努力活下去。
正如安赫爾所說,即使他是充滿危險和未知的迷宮,尤莉絲也愿意在其中找到那條通向光明的路口。
“求求你,讓我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