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兩個尤且有些意猶未盡的和尚,闔上房門,法海臉色略顯蒼白地坐回蒲團上,感覺身體被掏空。
討教佛法輸給對方不難,難的是把自己強行和他們拉低到同一水平,再佯裝成被對方用豐富的經(jīng)驗打敗。
就好比你和小學(xué)生比賽算數(shù),用盡萊布尼茲公式、洛必達(dá)法則、泰勒公式……廢了三五只鉛筆幾十頁稿紙,好不容易假裝得出7+8=16,還不能被看出是在明顯放水。
當(dāng)然,法海很懷疑就算自己明著面放上一個指尖宇宙的水,對方能不能看出來都不一定。
一間特別靈驗的佛寺,和一群不通經(jīng)文的和尚……怎么看這間白巖寺都透著濃濃的怪異味道。
那邊覺明覺遠(yuǎn)甫一走出客房不久,覺思就從一邊的角落迎了出來。
“如何,那個小和尚有沒有什么問題?”
覺明摸了摸油光發(fā)亮的大光頭,頗有些自得地笑了。
“那個小和尚還算有慧根,雖然不能與俺們比,但也能看出認(rèn)真鉆研過佛經(jīng),應(yīng)該就是個尋常的云游僧,大……方丈他應(yīng)該是想多了?!?p> “沒問題就行,寺里住久了,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和尚了?還鉆研佛法……快去伙房用飯吧,看你倆今天也算勤快,晚上菩薩布施送子勉強算你們一份。”
不耐煩地?fù)]揮手打斷了覺明的自吹自擂,覺思三言兩語便將那兩名僧人打發(fā)。
“多謝三當(dāng)……”
一聽覺思許下的允諾,二人頓時喜不自禁,匆忙道謝一番便要往伙房奔去。
“記住在寺內(nèi)要互稱法號,要是哪天因為你倆說漏了嘴,壞了方丈好事,看我不仔細(xì)扒了你們的皮!”
粗暴將二人未完的話語打斷,覺思似乎還有些覺得不穩(wěn)妥,著重又強調(diào)了一句。
猝不及防見覺思冷下語氣,二人趕忙唯唯諾諾地一陣應(yīng)和。
等二人走遠(yuǎn),覺思又望了幾眼法海所在的客房,這才幽幽地踱步離開。
而客房內(nèi)的法海只是閉目坐在蒲團之上,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不多時,面前傳來門扉開闔的吱呀聲。
法海緩緩睜開眼,卻見一個小沙彌提著件小餐盒走了進(jìn)來。
“覺思師兄讓小僧給法海師兄帶些吃食,今日有貴客臨門,伙房不對外開放,又如今米價不低,寺內(nèi)又要養(yǎng)這么多僧人,些許粗茶淡飯,還望師兄見諒?!?p> 一邊說著,小沙彌一邊從餐盒里取出一碗稀粥,兩碟腌菜,遞到法海面前。
“無妨,出家人不以口舌之欲為樂,些許飯菜果腹即可?!?p> 雙手合十,一番念誦,法海右手拿起筷子,挑了一筷腌菜放入嘴里,微微一愣,卻是又裝作若無其事咀嚼起來。
“那還請師兄慢用,師弟先告退了,過會兒自有其他人替師兄收去碗筷?!?p> 見法海沒有什么厭嫌之色,那個小沙彌頓時一顆心安頓下來,說著便要告辭。
“你且等一下?!?p> 法海卻是突然將他喊住,抬頭慢悠悠問道。
“敢問師弟,寺內(nèi)諸師兄弟都是一起用齋的嗎?”
“這個啊……好像是因為寺中僧人眾多,一次做不完給全寺的飯菜,所以內(nèi)院的師兄們都是和我們分開飲食的?!?p> 摸了摸腦袋,盡管不明何意,小沙彌還是一五一十將事情告知法海。
“是這樣嗎?貧僧知道了,謝謝師弟?!?p> 待到小沙彌走后,法海方才放下筷子,端起粥碗又抿了一小口。
砸了咂嘴,果然先前不是錯覺,這腌菜與稀粥里分明都帶著些牛羊的油腥味。
修行到法海這個境界,五感通明,能目攝八方,能嘗遍百味。
雖說還沒到嘗過一遍,就能將做菜流程說個透徹的地步,但若僅僅只是分辨其中滋味,卻是不難。
若是法海沒有料錯,炒制稀粥腌菜的鍋釜,應(yīng)該之前常有蒸煮大肉,這年頭油膩的鐵鍋很難徹底刷洗干凈,久而久之免不了帶上一絲牛羊的腥膻。
喝酒吃肉,顯然不是什么正經(jīng)和尚干得出的事。
原始佛教戒葷腥,葷即是有惡臭或異味的蔬菜,腥則是泛指一切肉類。
只是古之僧人沿門托缽,主家施舍難免會有肉類亦或是油膩,佛陀慈悲,不律人以嚴(yán),便有了允許僧眾食用三凈肉一說——
即眼不見殺,耳不聞殺,不為己所殺。
后來南朝梁武下詔禁絕僧人食肉,以絕殺生之念,從此尋常世俗寺院都不再食肉。
白巖寺僧人的所作所為,且不說早已觸犯了俗定的戒律清規(guī),便是與佛陀所允,也是背道而馳。
白巖寺僧眾上百,內(nèi)院大和尚更是不少于四五十之眾,光是內(nèi)院僧人統(tǒng)統(tǒng)食牛啖羊,一天的消耗就不下兩頭。
而一旦僧人有了需求,那山下屠夫每日多宰殺的兩三頭牛羊,這份殺孽無論如何都必然與山上僧人掛上鉤了。
不為己所殺,也就自然不攻而破了。
須知道,吃不吃肉從來不是目的,而是為了滋養(yǎng)僧人居士的慈愛之心,沒有了需求,又何來生起殺生之念。
若是連這一點都悟不透,又如何稱得和尚二字,不過是披著僧衣的屠夫罷了。
若是白日里法海還有所顧忌香客安危,故而未有輕舉妄動。
但眼下,月上樹梢,寺廟封絕,顯然也就沒了那層顧忌。
袖口一張,珍瓏剔透的雷峰寶塔滴溜溜飛了出來,化作一道流光將整座白巖山裹挾。
而雷峰塔化作的光幕,不過微微閃爍,又很快消散在濃濃夜幕當(dāng)中,看起來與往日沒什么差異。
但若是有修行的人經(jīng)過,自然會發(fā)現(xiàn)有大陣將整座丘陵封鎖,許進(jìn)不許出。
同時法海右腳足尖點地,手中掐了一個佛印,口中尚且念念有詞:
“吾奉地藏王菩薩,敕令土地,速速前來?!?p> 一道金光佛咒被打入地下,有渺渺神光直通天地幽冥,與天地間某種意志產(chǎn)生共鳴。
下一刻,一名羽扇綸巾,儒袍秀髯的中年男子兀地出現(xiàn),帶著些許懵逼,直到看見法海,方才忙不迭捧手作揖道:
“小神白巖山土地方源,見過長老。不知長老喚小神前來,有何貴干?”
……
望川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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