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正是江南好時節(jié)。
時值日傍,夕陽在上元縣以西的南湖湖面上灑出一片碎金。
湖畔烏桕楓紅,層層疊疊,遠(yuǎn)望恍若云霞。
白墻黑瓦的小院立于高大的烏桕樹下。屋前木柱上一串紅燈籠在金秋暖風(fēng)中微微搖曳。
一臉干癟,彎腰駝背的老仆手持蒲扇,揮得嗚嗚作響,掀開蒸籬,透過灶臺上蒸騰的熱氣看了眼變紅的湖蟹。
扎著丫髻的小丫頭正手腳利落鍘著馬草。隨著蒸籬掀開,熱氣飄散,小丫頭深吸一口:“阿爺,好香?!?p> 老仆不理饞嘴孫女,臉上帶笑:“湖蟹是樓上夫人的吃食,囡囡莫想啦。”
與廚下好心情的老仆不同,這驛站的驛丞此時卻在寬大的衣袍下袖著雙手,于天井中的青石庭院里來回踱步。
今日之事煞是怪異。文書往來多用郵符。持火票者多為兵將,偶有攜帶妻女家眷。
今日有位夫人攜火票來投驛站,一行女子居多。
個個環(huán)佩叮當(dāng),云髻高聳,不像兵將辦事,倒似世家貴女出游。
以至于他在堪合火票之時,仔細(xì)核對了數(shù)遍。
一眼瞟見老仆端著蒸好的湖蟹經(jīng)過。趕忙一把攔下:“給我吧,我親自送去?!?p> 二層樓上送菜的嘟嘟敲門聲響起的同時,驛站的銅環(huán)也在今日再一次被扣響。
門內(nèi)幾個小廝手腳麻利拉開驛站大門。
木門外站了兩個牽著高俊大馬的男人,罩在斗篷里,斗篷一黑一白,對比鮮明。
著白斗篷的男子貌似脾性甚好,就是甚黑,黑得仿似涂了一層桐油,卻偏偏著了一身白。
他抬頭對著面前幾人燦然一笑,一口白牙在這暖和得讓人昏昏欲睡的秋日里閃得讓人想遮眼。
身旁穿黑斗篷的男子卻貌似脾性甚冷,偏又膚色白皙,卻著一身黑。
黑衣人沒有理會身旁的人那一臉的燦爛笑容,似是司空見慣。奪過他手中韁繩,遞給小廝,邁步入門:“叫驛丞來堪合這張火票?!?p> 小廝們客氣請進(jìn)二人,私下嘀咕:“往日十天半個月都難得見到兵將辦一次差事?!?p> “就是就是,今天一下就是兩回兵將辦差,真是奇怪?!?p> 二樓開門的是兩個模樣?jì)汕蔚逆咀?,一人接過螃蟹,側(cè)身施禮,嘴角含笑:“奴替主母謝過張驛丞了。”
“豈敢豈敢,難得夫人愿吃這南湖螃蟹,秋肥蟹黃,還望夫人喜歡?!?p> 屋內(nèi)傳來一陣咳嗽聲,不大,卻嘶啞難聽,像是鐵器刮擦一般令人皺眉。
“可是夫人路途勞累染了風(fēng)寒?舍下正有一位京中退隱的醫(yī)官留宿驛站,如果夫人不嫌棄,我可替夫人前去邀請這位醫(yī)官診治?!背只鹌钡姆蛉松僖?,他也好奇。
紅衣婢子謝過,移步擋住視線:“謝驛丞關(guān)照,主家已經(jīng)在上個驛站延請問藥了?!敝艿接辛Φ木芙^了。
樓下奔來小廝:“張驛丞,又有兵將來勘驗(yàn)火票了”,這張口嚷嚷的樣子在面前婢女的對比下顯出了往日不曾覺察的粗野之感。驛丞不再多言。略拱手,轉(zhuǎn)身下樓。
熙來攘往的驛站在太陽落山后也漸漸安靜下來。
喂馬燒水,煮食打雜的都在伺候完廂房投宿數(shù)人之后,打著哈欠倦極回屋。
鍘完馬草,喂完大馬的小丫頭也迷蒙著雙眼被老仆牽著走回。
老仆右手錘腰,不由感嘆,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累,今日實(shí)在太困。
夜晚燭火下,臥榻上的張驛丞略微恍惚,腦海中浮浮沉沉著持火票的夫人,裹斗篷里的黑白大漢,真是怪異啊。還未想完,頭一歪就昏睡過去。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睡了。
夜,靜謐。很靜。沒有湖水拂過湖岸的沙沙聲,沒有夜鳥晚歸的掙翅聲,只有一輪冷月在斑駁的夜色中撒下半明半暗的霜色。
一樓天井旁,廂房木門發(fā)出嘎吱嘎吱聲緩緩打開了,不疾不徐,卻仿似炸雷劃破了詭秘的寂靜。
可是,沒有人醒。所有人都在深深地沉睡。
一雙布鞋緩慢踱步而出,穿過驛站老舊的樓梯,停在二樓廂房門口,站立片刻,似在分辨內(nèi)室是否有聲,而后伸手緩緩?fù)崎_了門。
上元縣孫縣令摟著妾室入睡。隨從冒失的敲門和催促打斷了他的美夢正酣。
扶著頭昏昏沉沉正待發(fā)怒就被那句“南湖驛站的人死光了“嚇得魂魄歸位。
待領(lǐng)著衙役們浩浩蕩蕩趕到南湖驛站時,那里已被附近農(nóng)戶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眾人議論紛紛。
有膽大的伸著脖子往大門里張望,膽小的在人群后偶爾瞥視兩眼。
早先進(jìn)去探看的幾個膽大農(nóng)夫出來后被圍著七嘴八舌的問話:“二狗子,里面真的都死沒了?”
“是啊是啊,陳三,里面一個活人都沒有了嗎?”
二狗子此時手里還握著防身的鋤頭,臉色發(fā)白,害怕而僵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都死光了?!?p> 他們幾個是最早發(fā)現(xiàn)異樣的。清晨經(jīng)過驛站門口時發(fā)現(xiàn)大門洞開,有幾行血腳印從驛站內(nèi)延伸出來。
得到肯定回復(fù),四周一片嘩然,嗡嗡聲四起。
孫縣令來不及理會,忙令衙役們擋住大門驅(qū)散村民。帶著衙役們匆匆入了驛站。
眾人心中惴惴。衙役們匆匆送來搜來的兩張染血火票和數(shù)張郵符?;鹌鄙铣钟姓呙找驯谎?,看不清了。
殺人者的手法十分干凈利落,滿驛站幾十口人幾乎都是一刀斃命。
只除了二樓廂房內(nèi)臥榻上的女人。肚腹剖開,似是被人挖走了什么東西一般。內(nèi)臟流出,滿床鮮紅。
孫縣令看見后急忙走出廂房門口,扶著隨從一陣干嘔。
兩匹馬在一望無際的稻田旁疾馳而過,風(fēng)獵獵吹起馬上二人的斗篷,在搖擺的稻浪上投下飄忽的黑影。
騎馬飛馳中的白袍男子感覺胸前布兜里的東西緩緩涌動了一下,饒是他平時大膽也被嚇得一抖,嘴里哇哇大喊:“李善,它又動了!”
著黑衣的李善蹙眉,沒有停下:“周奇,別喊!”還嫌不夠亂嗎!
得益于常年在軍中征戰(zhàn),經(jīng)常受傷,使用草烏散較多,在那群人還未滅口到他二人廂房時提前蘇醒,察覺不對,他們立馬飛身穿窗而出,隱于暗處。不然此刻怕也是橫尸二人組了。
然直到現(xiàn)在也未弄清昨晚在井水里下藥,暗殺和被暗殺的那些人都是誰。
因著要事在身,二人不便驚動旁人,本欲離開。思前想后還是在那群人離開后返回查看,最后撿了周奇懷里的“東西”。
周奇現(xiàn)只覺渾身雞皮疙瘩,嫌棄地扯著胸前的布兜似乎要離它遠(yuǎn)些。
奈何馬上顛簸,布兜幾乎立馬就又貼回了他的胸口。
此時布兜又抖動一下,周奇嚇得一把扯下,反手就要甩出去。
李善眼疾手快,縱馬上前,接過布兜。
有一片紅光從散開的縫隙中露出。
李善小心翼翼將布兜裹好,掛在胸前,蹙眉道:“前方有村舍,我們先去尋些牛乳?!?p> 村舍西邊山腳下,李嬸提著木桶出門倒泔水,見兩匹大馬飛馳而過,駐足觀望片刻。那馬兒可真俊啊。也比縣里世家族女們的牛車快多了。
李善忽而勒住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奔回了剛路過的婦人跟前,激起了一片塵土飛揚(yáng)。
李嬸慌忙丟下木桶,后退兩步用手遮住了胸前兜布里被聲音驚動得似要哭泣的嬰兒。警惕地看著二人。
周奇策馬趕來,看了看李善,又看了看婦人。明白了,是了,有人的,就不需要牛乳了。